五十九

    此时天空虽亮白如不染尘垢，却稀稀疏疏地下起了蒙蒙细雨。
    五姑娘撑着把伞，踩着高跟鞋踱步走在街上。此时的她，已褪去无渊城五姑娘那一身妖娆的旗袍，而换了身淡雅轻纱素袍，遮掩了流落江湖的风尘，更增了雅致韵味。
    她走啊走，竟在不远处那桥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是她当初与叶子晖互诉衷肠的地方。
    她脸现惊喜，快步跑过去，顾不得踩在地上的水溅起的泥泞。
    叶子晖坐在桥头边，叼着他的画笔，任由雨滴落在他眼角眉梢。
    “子晖，你又坐在这里干什么？”
    “你来了！”叶子晖兴奋地从桥梁上跳下，眨了眨眼。
    “这两日不见你，便知你有事。说吧，你又琢磨什么去了？”
    五姑娘把伞移到了叶子晖头顶。
    “还不是为了你？宋家的事困难重重，本来生意场不是我想介入的，不过为了姑娘，只能勉为其难…我啊，在洋行门口蹲了三天两夜，你猜我发现什么？”
    叶子晖俏皮一笑，轻描淡写之中，却隐含着浓浓的情意。
    “愿闻其详。”五姑娘眉眼中亦会心一笑。
    “这几天啊，来往洋行的商户我都看了个遍，你猜怎么着，之前几家和宋氏钱庄合作的老板，抬着箱子进，抬着箱子出。听他们说啊，这洋行的买办是南京城过来的人儿，专门将总行的洋货和银票送到分号。”
    五姑娘见叶子晖一脸疲惫，却依旧认真地给她讲述他所见所闻，心下感动，她沉吟道，
    “看来这云老板也是狐假虎威，未必有多少实权。这军爷新官上任，不知这里有多少计算，若把南京城军阀之间的浑水淌到这儿来，小城之内便无法太平了。”
    “不错。胡一峰最近与洋行走得也很近，昨天那个军爷进了洋行，好几个时辰没出来，随即便看到渡口的几个官兵和胡家漕运库房的掌柜。”
    五姑娘皱了皱眉，“胡云联手，此事不容小觑。看来钱庄清户势在必行，根除内鬼，方为上策。”
    叶子晖长叹了口气，将伞轻轻往五姑娘身侧移了移，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神望着天空，
    “这南宣城寂寞的雨，原本那么平静，却终究敌不过老天爷随时随地的狂风呼啸。”
    五姑娘也抬起纤纤玉指，手心接着雨滴，喃喃叹息，
    “是啊。三尺晴天，终究敌不过江湖的烟硝弥漫。不知何时，才能躲开这世间的纷纷扰扰。”
    叶子晖见到五姑娘侧身望雨的模样，软娜的腰身裹在轻衫之内，水墨布伞之下，更透着江南女子的玲珑剔透。
    他不禁有些痴了，忽然牵起她的手，
    “若避不开，便把它先抛诸一旁。良辰细雨，我们一边赏景，一边吃饭如何？”
    说罢，二人站了起来。五姑娘被他牵着手，有些羞涩，不自禁地伸了回去。
    叶子晖抻了抻筋骨，伸懒腰状，
    “哎，鸿运饭庄旗下有个小号，就在胡家府院的拐角处，别有特色，我带你去。”
    五姑娘见他又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走吧。”
    二人默默牵着手走在雨中，青墨荷伞在雨中摇摆，仿佛在同舟共济，又仿佛在并肩绽放，映出一对璧人的身影。
    饭庄的分号在胡家宅邸南侧第一个巷口处，整个小巷都是美食，如同南宣城的早市，喧腾着烟火气。
    “鸿来茶肆”是一个精致的二层阁楼，四面没有围墙，与外界打通，但坐席内隔着几道屏风，既保护了客人的私密，又与外界的四方食味互通，是年轻人极爱来的。
    叶子晖拉着五姑娘走了进来，五姑娘看了一愣，不禁赞叹，
    “看不出这小食美街倒是南宣城一道别有风味的地方。”
    二人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些糕点和茶饮，南宣城虽然不大，但江南一带的小食却是一应俱全。
    五姑娘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嗅了嗅，叹了口气，
    “这些年在无渊城，虽也不缺美食，但始终少了这种惬意温馨的滋味。还记得儿时在紫禁城，我和芳儿在御膳房，还偷偷尝过老佛爷最爱的桂花糕呢。”
    “没想到你和芳儿还有这样地经历那！芳儿与你同根同源，可是这些年却苦了姑娘。不过，好在现在天朗晴宽。”
    叶子晖眉眼间带着笑意，却藏着怜香惜玉的深情。
    “你与芳儿一起读书，看得出来，芳儿对你似乎颇为不同。…”
    五姑娘犹豫了一下，忽然提了一句。她心中对于此事的矛盾，丝毫不亚于南宣城与无渊城之间的抉择。
    叶子晖愣了一下，却坚定地握起她的手，
    “你相信缘分吗？上天让我们相遇，让我们共同经历生死。世间红颜万千，却让我独独读懂了姑娘的内心深处。”
    五姑娘心中潜藏的泪直涌上心头，可是她依旧顾及芳儿，刚要说话，这时，对面屏风隔断的另一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少爷，你看这一桌美食，你喜欢哪个？我给你夹。”
    “哦，胡小姐，你叫我来…不是商讨生意的事吗？…”
    这声音正是胡雪晴与宋书文。叶子晖与五姑娘立刻安静下来，互望一眼，静静聆听。
    原来胡小姐自从参与漕帮生意后，便开始以此为名，找机会接触宋书文。这不，今日，她特意拉了宋书文来此，名为谈生意，内心其实为了与宋少爷多一些花前月下的机会。
    “大少爷与我之间，除了生意，就没有可谈的了吗？”胡小姐雪白的脸庞一双明眸，透着伤感与失望。
    “如今钱庄危机四伏，书文实在没有心情…还望胡小姐见谅。”
    宋书文面对胡雪晴的热情，只得绅士般地回避。
    “好吧。”胡小姐叹了口气，“胡家的漕运如今不得不与洋行合作，而且洋行有军爷在背后的支撑，已经与胡家行契约制。只怕…对大少爷的钱庄更为不利。所以，雪晴才想着来告诉大少爷。”
    “洋行大张旗鼓，吸纳资金，在商言商，胡老爷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宋书文倒是依旧谦和，暗中却皱了皱眉，看来此事愈来愈难走。
    “我呀，是想告诉你一个机密，听我爹说，洋行要大举收购城中各大产业，意欲在南xc市场独占鳌头。”
    “什么？有这样的事？”宋书文面色也有些矜持不住。
    五姑娘与叶子晖在隔壁对视一眼，面露惊诧。
    “那个云老板与你们宋家原本交好，没想到竟然藏着如此的野心。”胡小姐叹了口气。
    “宋家钱庄在南宣城经营十载有余，我爹与各商老板一向交好，洋行想要半路突袭，也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宋书文又恢复了他淡然若定的本色。
    “大少爷与我哥并称南宣二少，却在城中各自为商，若胡宋两家毫无恩怨，大少爷与我是不是可以不再像现在那样…若即若离…”
    胡雪晴的眼神中露出一丝幽怨。
    “咱们这宋大少爷说的好听，洋行之争还没解决，又与女孩子在此唧唧我我，看来也不过是表面斯文。”
    一个嘲讽的声音传来。
    几个人进了饭厅，正是宋书涵与他平素交好的吴少爷和张少爷。
    宋二少爷拽了拽衣襟，趾高气昂地与吴张二位少爷坐在宋书文对面的桌板，拿着筷子敲着桌面，颇带些挑衅意味地喊道，
    “小二，把上好的酒菜都端上来！”
    酒菜码齐，几位纨绔少爷倒是毫不客气，这些少爷在城里跋扈惯了，在市井之间要风得风，自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更何况这还是张少爷的地盘。
    宋书涵故意冷言冷语地道，“张少爷，你看我大哥，和个女人吃饭，也如此简陋，不如你都做东了吧。”
    宋书文淡然一笑，沿着窗梁望向门口停着的福特，
    “上次中饱私囊的事，二弟差点害了钱庄，如今还开着豪车这样招摇，如果让爹看见…”
    胡小姐想起上次车中之辱，心中之火莫名升起，随手拿起一支镖，飞出插到车窗旁，离车窗只有咫尺距离。
    “知不知道如果本小姐这镖再偏一点，你这车就别要了！”
    宋书涵也有些不乐意，对张少爷说，
    “快让人看看咱的车。别让人家胡小姐追我大哥不成，把气出在咱们车上。”
    几个少爷倒是依旧不屑一顾，可偏偏嚣张的人遇到更嚣张的大小姐，胡小姐面露怒意，只听“哗啦”一声，其中一个车窗的玻璃已碎了一地。
    “本小姐让一让你们，既然不识抬举，那我就不客气了！”胡雪晴得意地拍拍手。
    “啊啊，我的车！”宋书涵心疼地呼喊一声，不自禁地冲过去握紧胡小姐的手腕，面露怒色，
    “胡小姐，你这样砸我的车，是不是该问问我这个主人？”
    “本小姐就是砸了又怎样？上次在你车里对本小姐的侮辱，这仇我还没报呢！”
    “书涵，我看算了。就这样吧。”旁边两位少爷小声说道，仿佛对嚣张的大小姐叶有些惧怕。
    “那怎么行？胡小姐对宋家大少爷柔声细语的，可我这个二少爷也不是好惹的！”
    胡雪晴冷哼一声，
    “既然如此，我们便比一比。骑马狩猎，比箭为胜，输了的便要认罚。”
    “谁不知胡家江湖草莽，都是练家子。比箭没意思，比枪如何？”
    “谁怕谁？比就比。若你二少爷输了，必须当众向本小姐道歉，也不许再干扰大少爷和本小姐。”
    “但若我二少爷赢了，只怕我大哥就得从胡小姐身边让一让。”
    胡小姐轻蔑地一笑，
    “那二少爷可要做好准备，明日午后，码头旁狩猎场，一言为定。”
    说罢，她又轻柔地转向大少爷，语气立刻温柔许多，
    “大少爷，我可等着你。你一定要来啊。”
    宋大少爷见这胡小姐如此迅疾就做了约定，不禁叹了口气。
    他正要跟着离开，恰好看到叶子晖与五姑娘。
    “菲儿，你怎么在这儿？”他见叶子晖与菲儿举止似有些亲密，不由得露出诧异的神情。
    “我与子晖在商议洋行的事儿，子晖特意在洋行门口坐了几个晚上呢。”
    “嗯，刚才你也听见了，洋行意欲大举收购，看来早有蓄谋。”
    五姑娘也神色凝重，“洋行入市没多久，已然占了上风，没想到那么快就有大动作，其心昭昭，钱庄需得小心应对。”
    “洋行敢如此动作，必然有雄厚的资本撑腰。但南宣城许多老板都依托宋氏钱庄才有了今天，此时想转投洋行，也不是说转就转的。”宋书文依旧淡然若定。
    “就是。钱庄若把这些老板当年的糗事一抖，这些人也得思踱思踱。”
    叶子晖扬了扬嘴角，手中的毛笔在空中转了个圈。
    宋书文笑着说，“叶老跟我爹数年之交，子晖，如今钱庄有难，你不如也来钱庄帮帮手。你画技如此绝佳，正好可以给钱庄换个门面。”
    五姑娘也掩面一笑，“是啊，等香粉进入南宣城，正好子晖设计一番，与那些洋货比一比。”
    叶子晖撇撇嘴，貌似勉为其难地说，“好吧，看来是叶画家登台献艺的时候了。”
    他冲五姑娘眨了眨眼，几个人都轻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