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胡府深宅。
    胡一峰的宅邸是带着江湖气的，这江湖气不是寻常的流寇草莽，而是一种自内而外的霸道与蛮横。
    这府院又是深沉的，它聚拢在喧哗一角，且依着几大豪门宅邸的衬托，与它的主人一样，世故而精明。
    而如今，深宅之内威风凛凛的霸气，被满府上下的慌乱所取代，大小姐危在旦夕，众人无不衣襟颤颤。
    胡府专职的老大夫，在胡小姐的闺房，枕着脉，直摇摇头。
    “怎么样？”胡少爷也心急如焚。胡家闯荡江湖那么久，场面都见过，但如此横祸，还是头一遭。
    “大小姐这次伤势严重，不知在何处受了重创，心脉俱损……而且这身上多处指印划痕，看样子是被人侵犯……”
    “什么？你说雪晴她……！”胡少爷也激动了。
    “还好大小姐本身会武，看来是没有让恶人得逞，只是……这伤势……只怕……”
    老大夫没有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
    “你的意思是……雪晴没有救了？……”胡一峰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与洋行合作，生意刚有所好转，更有机会实现他称霸河海的野心，却没想到竟然在这时候，爱女重伤。
    “大小姐命悬一线，能不能活，便看她的造化了……”
    老大夫深深一叹息，开了付药方，给了胡少爷，
    “老夫只能尽力而为了。”
    胡少爷颤抖地接过药方，立刻厉声下令，
    “来人，去与大夫抓药，找人轮流看护大小姐，若有闪失，唯你们是问。”
    下人们赶忙战战兢兢地去忙碌，胡一峰坐在卧榻前，拉着胡小姐的手，老泪竟已涌出，
    “雪晴……雪晴……”
    正在此时，家丁来报，
    “老爷，宋老爷和宋大少爷来了。”
    “什么？他们还敢送上门来？……来人！随我去迎客！”胡少爷一声令下。
    “秋玉，沉住气，别乱了阵脚……”胡一峰深沉地瞪直了眼。
    血气方刚的胡少爷，这时也耐不住性子，已带着人手跑了出去……
    胡府深宅两道厚重铁门此时大敞四开，胡家的家丁已举着兵刃，堵在门口，围着宋家几人。
    “都退下！”胡少爷英气朗朗的声音传来，“来者是客，纵然对方是胡家的仇人，礼数不能失。”
    胡少爷风度翩翩地走来，人依旧倜傥，但增了几分悲愤与怒气。
    “胡小姐到底怎样了？”宋书文直冲向前。
    “你还好意思问？雪晴都是被你们害的！”胡少爷怒不可遏，执起身边的刀剑，指向宋书文的胸口。
    南宣二少已呈僵持之势。
    “胡少爷说笑了。宋家怎么会是胡家的仇人？”五姑娘柔声一笑，娉婷轻挪着腰身，走到二人中间，指尖夹住那柄剑。
    “胡少爷，胡小姐的事儿本是意外，宋家的人都来了，无非也是关心胡小姐的安危，希望胡少爷冷静一下。”
    谁知胡少爷并不买账，他毫不容情地喝道，
    “如今雪晴命不保夕，是生是死都不确定，这都是你家二少爷的杰作。宋家便是我们胡家的仇人！”
    说着，他眼眶中已噙满了泪水。
    “让我见雪晴。我要亲自见你们大小姐。”宋书文面无表情地说道。
    “绝无可能。胡家绝不允许宋家踏入府门半步！更不允许再碰雪晴一根汗毛！”
    胡少爷立刻回怼过去。
    宋书文沉默不语，只眼神怔怔，语气坚定，
    “我必须见雪晴。”
    说罢，他便往上前走，胡少爷的剑直指他胸口，他毫不闪避，剑尖刺破他胸膛，血顺着剑开始汩汩流出。
    “大哥！”芳儿与菲儿都开始惊呼。
    “胡少爷，此事并非你见得那么简单！洋行意外，另有隐情，才令胡小姐无辜受牵连，宋家也很担心，我大哥更是一夜未眠，此时此刻，我们当一起救胡小姐方为上策。”五姑娘连忙疾呼。
    “胡少爷，我大哥很关心胡小姐，并无伤害她的意思，芳儿知你此刻心急如焚，但别误伤了我们！”芳儿也在旁直拽着胡少爷衣袖。
    胡少爷听到芳儿的声音，也怔了怔，内心亦千回百转，自己的妹妹与心爱之人，若为死敌，他如何是好。
    宋书文不为所动，只一点点向前挪动身躯，剑一点点深入体内，血流的更多，面上的泪，也倾覆如雨。
    胡一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秋玉，住手！”
    他缓步走上前去，面容有些疲惫，嘶哑着问道，
    “宋老爷这是要来胡家闹事？”
    “绝无此事。书文这孩子担心胡小姐安危，特来探望，还希望胡老爷高抬贵手！”
    宋老爷满头黑发已掺了许多银丝，拄着拐杖的手深深抱拳一拜，这般礼下于胡家，倒让胡一峰惊诧万分。
    他深眸一闪，“秋玉，让宋大少爷进去。”
    胡秋玉才松开手，剑尖滑落，宋书文顾不得胸口的血印，直冲向胡小姐的闺房。
    “雪晴的事，拜宋家所赐，宋老爷准备如何了结？”
    胡一峰面色平静，但依旧是胡家那份霸道本色。
    “胡小姐的事儿，是宋书涵惹出来的，我身为宋家之长，自必不会包庇。胡老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宋老爷虽然客气，但却也带着丝毫不输胡家的那份城中商首的霸气。
    “以命抵命，这是胡家的规矩！就算雪晴侥幸不死，也需以命相抵。”
    胡一峰冷冷地说道。
    “胡小姐之事，确实怪我二哥。但胡老爷，若无洋行之争，何来胡小姐之事？现在宋胡两家在此争得你死我活，无非两败俱伤，到头来，胡老爷认为谁能得利？”
    五姑娘走上前去，拦在宋老爷与胡老爷之间。
    胡一峰一愣，眯着眼问道，
    “五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胡老板一定认为，洋行与漕帮合作，必然平步青云。可是，胡老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洋行会被军爷从南京城引入这座小城？为什么军阀如此混战之时，洋人的商行却进入南宣城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漕帮与洋行合作，表面上漕帮垄断了码头，但这动乱频起，一旦出了事儿，漕帮担不担？！”
    五姑娘连声质问，字字珠玑，竟噎得胡老板半晌说不出话。
    “看来你意有所指，难道洋行有什么事儿？”
    “胡老板大概忘了，漕帮从做水运伊始，多亏了谁，帮漕帮疏通着各渡口管辖的官兵？…洋行有南京城的背景，又有洋人的资本，若涉及军阀府院之争，胡老板准备如何自处？胡爷，你曾在渡口与那么多官吏斡旋，当知其中厉害！”
    胡一峰是江湖人，更是生意人。五姑娘一席话，对他如醍醐灌顶，他心中顿时了然。
    “洋行之事，容后再议。雪晴如今生命垂危，这笔账，宋家必须担了！”
    胡少爷难掩怒色，毫不容情地喝道。
    “胡小姐当初舍命救我大哥，胡少爷忘了吗？若胡小姐得知宋胡两家因她而争执，必不愿意。”
    “不错，一切等胡小姐醒来再说，我这逆子闯的祸，宋某必不轻饶。还希望胡老爷稍安勿躁，别影响了你我两家的生意。”
    “好！胡一峰不是做官的，只认江湖规矩。既然宋老爷会给个交代，胡家便接受了。至于生意场的事儿，胡某自有判断，但胡家与宋氏钱庄的合作，只能暂时作罢。”
    胡一峰不愧一介江湖枭雄，在内忧外患下，依旧临危不惧，霸气侧漏。
    “秋玉，送客！”胡一峰竟下起了逐客令，转头离开。
    “爹，大哥还在里边…”芳儿小声说道。
    “走吧，相信胡家自有分寸。”宋老爷也知胡家对此事的忿忿，疲惫地挥挥手，在芳儿与菲儿的搀扶下，拄着拐棍慢慢走出门外。
    “秋玉，去约云老板，就说有急事相商…”胡一峰思索片刻，深沉地下了命令。
    胡小姐的闺房内。
    胡小姐是习武的，不爱红妆爱武妆，闺房内摆满了弓弩刀剑。
    胡小姐又是新潮的，各色中西高档货，不输曾经的宫廷公主。
    满屋原本飘着的香气，是娇横肆虐的，它青春，时尚，它快意恩仇，它高高在上，而如今，空气中却浸染了悲凉、无助、对宿命的无力感，和鲜血横流的凄惨。
    “胡小姐…雪晴…”宋书文一冲进门，立刻伏在大小姐卧榻前。
    却见她惨白的面孔上，嘴唇青紫，睫毛微颤，呼吸若有若无，这样刁蛮霸道的人儿，此时此刻，却如病娇孱弱的小女子，连宋书文这样的男人，怜香惜玉之心，顿起。
    她虽然昏迷，却偶尔喃喃梦呓，
    “不要！…不要！…大少爷！大少爷！”
    宋书文听着胡小姐轻声呼唤，连忙握紧她的手，泪如雨下…
    “胡小姐到底如何？”
    “药石无灵…心脉俱裂，我以化骨膏敷之，辅以调理之药，其他便看胡小姐的意志了。。。”
    “照你所说，胡小姐的命难撑的过去？”
    “不一定。她虽昏迷，但意志尚存，也许身旁人的爱，能唤醒她…十日之内，她若不醒，便是她的劫数…”
    老大夫摇头走了，留下宋书文一人，怅然若失地望着胡小姐紧闭的双眸，瞳孔中流露痛苦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