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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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五月的春,绿意早已植根,青春的种子正在万物复苏中悄悄生长,而此时的天气,却被这连日来的商界之争,渲染得一片阴霾,雾色朦胧的城中,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卖报卖报!”报童的声音穿透千家万户,开启了新一天的谈资。
    “快来看看,这报纸上写得什么?云记洋行大举发行外汇,又低息兑票,是为了吸纳老百姓手里的钱。”
    “这报上痛批洋行,说它借着军阀割据的局势,扰乱市场,发行货币,吸纳资金,其心昭昭,其谋深远……这报上,把洋行进入中国的前后始末都细数了一番……”
    原来芳儿在几期报纸上,连载了自民国初年起,钱庄业的发展历程,以及几番局势动荡给国内经济带来的弊端,呼吁新生与革命的力量。
    坊间议论纷纷,
    “听说胡家大小姐醒了。胡小姐的伤,是宋家二少爷惹出来的,胡老板能放过宋家吗?现在又与洋行联姻,洋行有军爷坐镇,漕帮助威,谁惹得起?”
    “这宋小姐的报纸也真是敢写,却也说得在理。有人说,洋行背后的金主是洋人,偏偏又跟南京城的官儿有关系,这事儿,不好说呀……”
    盐商吴老板叼着个烟袋走了过来,那富态的样子,倒真有些乡绅土豪的味儿,
    “管这些干什么?洋人的租界在上海、北平遍地开花,连南京城也不少。那些老板们不照样和洋人打交道,赚的盆钵满载。要我说,谁厉害就跟着谁!洋行能帮大伙赚钱,为何不跟?”
    “就是。这报纸是宋家人办的,自然也偏着宋家。听说钱庄已入不敷出,宋老爷身体也不好,若洋行真干掉了钱庄,那咱们在钱庄那些白花花的血汗钱,可就打了水漂……”
    “有道理啊。洋行有南京城的人撑着,肯定倒不了啊。”
    众人纷纷议论。
    吴老板又挑起事端,
    “时移世易,就民国这么几年,连总统都换了几个,军阀局面不断变迁,今儿个奉系占了上风,明儿皖系又逢高地,宋家的钱庄谁能保证屹立不倒?”
    “不错!不错!这事儿不好说啊!”
    一个小伙子扎进人堆儿里,直喊道,
    “听说了吗?今日起,钱庄停业了。金行、典当行……全都关门了。”
    “怎么会呢?这是怎么回事?……”
    “走!大家去看看!我们的钱还在钱庄呢,这怎么行?!”
    就这样,城里聚拢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向钱庄。
    街边一棵古树之后,露出一人影,正是胡家少爷。
    “少爷,现在该怎么办?”
    “去通知云小姐,洋行准备足够的人手,开张迎客。然后给我在码头挑些功夫好的壮丁,随我去宋家。”
    “是,少爷。”
    宋府宅邸内。
    宋老爷一大清早,在宋夫人的搀扶下,憔悴地走到前厅吃早食。
    芳儿等人也陆陆续续地走进来,一如往常,聚在一起。
    芳儿向宋礼仁炫耀着自己的报纸,久经世故的宋礼仁却皱了皱眉,
    “这些老城长知道吗?那军爷进城后,南宣城风波不断,这人绝非善茬,你可得注意。”
    “这报纸的文字本就是针砭时弊,不宣扬真理,如何能改城中恶习?”芳儿蛮不服气。
    “是啊,爹,我让郭公子帮着芳儿了,就随她吧。芳儿的文字是愈发犀利了,没准儿,真能帮上咱钱庄也说不定。”
    宋书文留洋回来,见惯了报刊的自由言论,自然开明许多。更何况,胡小姐安然无恙,他心情瞬间大好起来。
    宋礼仁这才点点头,
    “哎?菲儿去哪儿了?怎么大清早不见人?”
    “是啊,姐姐这两天总见不得人影,忙什么呢?”芳儿也睁着大眼睛,懵然自语。
    “书文,钱庄最近如何?”宋老爷身体每况愈下,也没有操心钱庄的事。
    但宋书文最近一直心都在胡小姐身上,他刚要回答,忽然宋府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钱庄门口聚集了一大帮人,要冲兑银票,已经闹起来了!”
    宋老爷惊怒地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都怔住了。
    “爹,你别担心,菲儿最近一直在忙钱庄的事,兴许是小意外。”
    宋书文整了整衣襟,便要急着去钱庄,刚走出厅门口,却与一人撞个满怀,正是胡少爷。
    “宋家大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胡少爷轻扇一摇,眸中神色带着漕帮标志性的蛮横霸道。
    “胡少爷怎么过来了?”宋书文先是一怔,看了看他旁边一群人凶神恶煞,带着武器,立刻觉察出不对劲,
    “胡少爷带着那么多人,不打招呼就闯入宋府,是何意思?”
    “你宋少爷还不是硬闯我胡家好几次了?雪晴醒了,本少爷不与你计较。但雪晴的伤,宋家难辞其咎!”
    “宋家已登门赔罪,胡少爷还要怎样?”
    “那得问问,你们宋家二少爷都做了什么好事!”
    胡秋玉的声音透着冰冷。
    原来,胡小姐苏醒后,将那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
    宋书涵在酒宴之上,原本借着与胡小姐共舞,准备好好勾搭一下。
    趁着灯火熄灭之时,他将胡小姐强行拉上车,在争闹中,到了胡小姐常常狩猎的那片树林。
    黑夜撩拨着人心欲火,更何况他几杯酒下肚,早已醉意醺醺,云巧月的话亦言犹在耳。
    宋书涵在宋家一直没有地位,什么都输给他大哥,连个女人也要输给他,这对见惯风月场的他来说,自然不能接受。
    原本抓了这大小姐只是给她点颜色,显示下自己的实力,可是,胡小姐的蛮横,与对宋书文的痴心,令他妒意萌生,男人原始的征服欲在这片狩猎场内,油然而生。
    胡小姐原本是如此英气勃发,在这片树林里,刀枪剑法不输男儿,这时,却娇滴滴地成了待宰的羔羊。
    惨烈的挣扎声,划破了空气中的寂静,鲜艳的血,飞溅于树林茂密的枝叶,令这繁盛的叶,都颤抖了几分。
    胡小姐的衣襟已碎裂不堪,肌白如雪的香肩袒露,挣扎时的血痕露在其上,更增几分红色怖意。
    宋书涵这时已近疯狂,早已顾不得许多,身上被胡小姐挣扎时留下的印痕,也阻挡不了他霸占这个女人的心,如同他想抢回宋书文的一切。
    二人在地上厮打之时,一阵白光忽然照了过来,宋书涵惊得回头,却见自己的车已穿过崎岖的小径,将反光灯直照向二人。
    驾车的人,隔着窗户,看不清是男是女。
    车急冲冲地驶向宋书涵,眼见便要撞到二人,宋书涵这才急忙躲开,离开胡小姐。车一个急刹车,停在胡小姐面前。
    胡小姐此时奄奄一息,模糊的瞳孔里,见车里出来一个神秘的身影。
    一个女子的声音冰冷而熟悉,
    “要车还是要命,你自己选!”
    宋书涵立刻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去,顾不得一身的血迹。
    胡小姐再也支撑不住,阖上双眼,只见车上的灯,一闪一闪,照着这躺在地上的娇弱身躯……
    真相和盘托出,宋家二少爷故意侵犯胡小姐的事实,已容不得反驳。
    宋礼仁面色铁青,他原本就心力交瘁,这胡家的大事儿,又是自己理亏,他不自禁地摇晃了下身子,差点摔倒,还好被宋夫人扶住。
    “来人,把宋书涵带过来,当面对质。胡少爷,宋书涵若对你家小姐有不轨的举动,宋某决不轻饶。”
    话音未落,二姨太太已和宋书涵走到前厅,她过去拉扯着宋老爷的衣袖,
    “老爷,书涵就是个孩子,他也不是故意的,你可别再难为他了!”
    她说着,便哭天抹泪起来。她早已得知胡少爷上门一事,忙唤了宋书涵,找机会应对。
    胡少爷见到宋书涵,已经按捺不住,他折扇一挥,几个下人已冲上去,朝向宋书涵打去。
    宋家自然要阻拦,两边的家丁厮打在一起。
    胡少爷将折扇摇开,迅疾几步已到宋书涵跟前,折扇拍向他。
    宋书涵连忙躲闪,却哪里比得过胡少爷,他一合折扇,正指在其额头百会穴,宋书涵立刻动弹不得。
    另外一边,宋家的家丁,已经渐渐不敌胡家的人,胡家漕帮,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以一敌三,不在话下。
    宋书文急得连忙上前阻拦,胡家的壮丁竟将宋少爷一下围在其中,刀架于颈,刀柄递给了胡少爷。
    此时,宋家两位少爷,都在胡家少爷手中,宋府的人,都不敢随意动弹。
    他们面面相觑,直愣愣地看着宋老爷,等待他一声令下。
    “胡少爷,是真要我宋家人的命,才能消了气?”
    “不敢。宋老爷可是城中响当当的人物,你的儿子做出这种事,以命相抵,理所当然!”
    “胡少爷这是要来我宋府杀人?你认为宋某能答应吗?”
    宋老爷疾言厉色,却不失钱庄之首的霸气,震得胡少爷心中,也得思量思量。
    “看在宋老爷的面子上,让你家二少爷磕头认错,在城里所有人面前,向我妹妹赔礼道歉,胡家即日起,与钱庄断了合作,钱庄所有的损失,胡家拒不赔偿。”
    胡少爷不依不饶。
    “胡少爷,你……你真要这么难为宋家?宋家与胡家井水不犯河水,更何况,你与芳儿不是朋友吗?能不能看在芳儿面子上……”
    芳儿跑过来,直拉扯胡少爷的衣袖,那泪眼汪汪的模样,令胡少爷一时心动,手中的剑渐渐沉了下去。
    宋书涵目露凶狠,见机如此,趁胡少爷没留意,他使劲将胡少爷的扇子推开,一脚横踹,一拳直冲他脸颊,胡少爷猝不及防,竟被他伤了,躲避之时,不小心将手中的剑,划破宋书文的脖颈,点点血迹飞溅,宋晓芳直尖叫不已。
    宋府内一时间混乱不堪,宋老爷气上心头,连连喘气,竟头晕脑胀,跌倒在地。
    “老爷!”
    “爹!”
    芳儿与宋夫人直扑过去,泪如雨下,偌大的宋府,原本文质彬彬,此时,却如同江湖草莽。
    恩怨情仇,自古难全,此长彼消,生生不息。
    混乱之间,一人的声音直穿透喧杂,从门外走来。
    他带着世故,稳重,以及通达于世的智慧,寻一方安稳避世,却终究躲不过世间因果。
    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予取予夺,就有权力博弈,就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轮回……
    “胡少爷,你不给宋家面子,我老头儿的面,你给不给?!”
    叶先生一身朴素的衣着,戴着方镜,即便身处人间争斗,也抹不掉他教书先生的书卷气,与闲云野鹤的随遇而安。
    “胡少爷,你兴师动众,在此与宋家争得你死我活。你可知,漕帮危矣!”
    胡少爷这才停下手,“叶先生此画怎讲?”
    他惹不得叶先生,不仅如此,还得给他三分薄面。叶先生的学生,遍布城中各行各业,连城长都要礼让,他自然也不能轻易招惹。
    叶先生是叶子晖招来的,当钱庄发生挤兑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宋礼仁必然难以应对这接二连三的打击。
    他今日也拿了把折扇,与胡少爷对峙而立,话语中透着深意,
    “老夫本来不愿参与你们这些商人的纷纷扰扰,但宋老爷是老夫的挚交好友,人尽皆知。学堂没有宋老爷,也未必开得起来,就如同南宣城没有宋氏钱庄,也未必能安居乐业。”
    “这些并不能成为宋家人可以任意欺凌我胡家的理由!”胡少爷飒爽英姿,气宇中尽显漕帮一如既往的霸道。
    “胡少爷没有明白老夫的话。你们漕帮能统领江淮河海两路,靠的是什么?漕帮关乎城中所有经济流通,既要依靠各路商帮之首,又要与动荡的局势交锋。洋行虽然有南京城撑腰,但毕竟金主是洋人,更何况军阀混战,如同七国捭阖,胡少爷就那么自信,与洋行合作可以扶摇直上?”
    叶先生滔滔不绝的话,一针见血地刺破这场弥漫的硝烟,胡少爷听了,不禁怔了怔。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漕帮这贯穿河海的几只大船,水顺了,自然通行无阻。至于这水,可以是漕帮眼中的洋行,也是曾经的宋氏钱庄,也可以是别人……”
    “叶先生满腹经纶,说的话自然在理。但在商言商,于公,漕帮不一定依靠宋家,如同叶先生口中的水,不非得是宋氏钱庄。于私,宋家的人已触胡家逆鳞,犯了胡家大忌……”
    胡秋玉咄咄逼人,毫不相让,颇有要掀了宋家瓦盖的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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