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军爷从一辆黑色商务车中走出，一身军装，肩上扛着几个徽章，气势汹汹地穿进人群。
    “都不许闹了！”军爷一声令下，混乱的人群忽然静止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如凝滞一般。
    “五姑娘，你们挤在洋行门口做什么？”
    军爷目光闪动地看着她。
    五姑娘心中清楚，军爷的来历必不简单，不能与之正面冲突，她柔声一笑，
    “钱庄发生挤兑，人都跑到洋行，我担心钱庄的客人，便来看看，谁知，那么巧，被我发现，洋行欲以假票换我钱庄的真票。”
    她盈盈注视着军爷，眸底自有深意。
    “谁说洋行的票是假票？云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军爷看了看云巧月。
    云巧月这才挤出人群，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狠狠地瞪了五姑娘一眼，
    “洋行的银票，都是从南京城总行直运过来，怎么会有假？这一点，军爷可以明鉴。”
    军爷走上前，拿起银票仔细看了看，
    “洋行新印的票，盖着南京城的大印，按理说，怎能有假？宋大少爷，你对这些银票最熟识，你确认吗？”
    宋书文走到军爷面前，温和有礼，在一个威武的军官面前，不失君子风范，
    “钱庄经营许久，银票真伪一看便知，这些银票确实是假票无疑。还望军爷明查，以免南宣城的百姓蒙受损失。”
    “这些银票是我亲自从南京城总行调运过来，绝不能有假。除非，中途出了问题……”
    “军爷，这批银票今日刚从码头运到洋行，巧月便开门兑换，怎么可能？”
    “漕帮的胡老板呢？”
    “一早便行色匆匆地去了码头，看样子，是有什么急事？”
    军爷看了看四周，对云巧月使个眼色，
    “云小姐，去把漕帮今日送货的人找来问清楚。漕帮的人最近在做什么？本官刚查到，那日洋行出事，是漕帮自己的人监守自盗，今日听说还去宋府闹事，这漕帮的胡爷管个码头，非要把南宣城搞得乌烟瘴气？”
    “什么？洋行那日的事，是漕帮自己的人做的？那不是他们自己害了自己家小姐？”
    这事，连芳儿听了都目瞪口呆。
    忽然，一个久违的声音传来，依旧带着些直率与骄蛮，
    “胡家的人，决不可能做这种事！”
    胡小姐一身戎装短帽走了过来，她休养一段时日，身子渐渐好转，虽然消瘦了些，一张白皙秀美的脸孔，憔悴中添了几分成熟，但不失胡家大小姐那份嚣张的霸道。
    她带着几个漕帮的手下，穿过人群，马鞭甩在地上，
    “漕帮的人，绝不能做伤我胡家的事，胡家的人，也绝无可能将真票换成假票！”
    宋书文见到胡雪晴，走到她面前，温柔地轻拂她的发梢，
    “雪晴，你身体好些了吗？”
    这些日子他常常看望胡小姐，二人的关系亲密了许多。
    胡小姐撑起憔悴的笑容，
    “大少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要问问你漕帮，这些真金白银的票子，竟然是假票！”
    芳儿没好气地插了句嘴。
    门口聚集的人群，又开始喧闹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是你们洋行，还是漕帮，这银票必须还我们真票！”
    “不错！不错！”
    “胡小姐，漕帮新运来的银票出了问题，不如你们先把它收了，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先平息大伙儿的怒气。”
    云巧月翩然走过来，笑盈盈地对胡小姐提了这想法，便开始安排人清理现场。
    “慢着！云巧月，听说你即将嫁入胡府，这还没过门呢，就掌管起胡家的事儿了？”
    胡雪晴的面容毫无血色，眸眼中却凛冽如寒光，这天真娇蛮、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大小姐，此时却气质沉稳，更添了几分婉约淑女风。
    “胡小姐伤势未愈，巧月是担心你……”
    “是担心你洋行的生意吧！雪晴养病时，无意中听到你和云老板的对话，云家想以洋行掌控我胡家的码头，在南宣城大举收兑银票，为南京城参与府院之争所用。然后在码头另起新船，是要陷我漕帮于不义吗？”
    胡小姐挥挥手，漕帮的众家丁已围在她身边，抬出刀枪，与洋行成虎视眈眈之势。
    “涉及军家要务的事，胡小姐还是少说为妙。”
    军爷冷言低声，深眸掠过冷邃寒冰。
    “原来洋行是为了官派斗争进了南宣城，那我们的血汗钱怎么办？！”
    门口聚众人员忽然又喊起来，大家如惊弓之鸟，一簌而寒，都纷纷叫嚷，人群又乱了起来。
    胡小姐冷冰冰地对云巧月说，
    “洋行欺我胡家，想甩锅于我，胡雪晴绝不允许别人欺到我漕帮门头！”
    说罢，漕帮的人已挥剑直入，与洋行的家丁厮打在一起，刀剑无眼，砍伤了许多人，鲜血飞溅在这片喧闹场上。
    “好了！都别打了！”军爷一声怒吼，声音嘹亮，震慑当场。
    云巧月悄悄吩咐一下，洋行的人停了手，众人也都放下刀枪，慌乱四散的人群已经吓得抱着头躲在四周的角落。
    新思学堂的年轻同学，本就准备高举旗帜，抗议洋行，此时，洋行的阴谋从胡雪晴口中说出，一个同学已经又举出了中华民国的旗帜，
    “洋行以大家的血汗钱，掀起军阀之争，这不是要将这场战争涂害全国各地更多的百姓？你们是哪个军阀派来的？”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已穿透那位同学的脑门，浆血横流当场。
    芳儿带着几个同学，惊呼地跑过去，扶起这具奄奄一息的身子，
    “芳儿……我们学堂的新思想……就靠你了……”
    芳儿一直是不谙世事的学生气，凭一身纯白无暇的梦想，以及对新思学流派的倾慕与执着，一心一意书写在南宣城的理想。
    只是这一次，她的理想，终于遭遇了现实最惨烈的碰撞，一场民国风云之战，在南宣城隐隐敲响警钟。
    军爷擦了擦枪，霸凌地威慑全城，
    “银票的事，自会有个交待，谁要是再敢提及军阀派系，便是与民国政权作对！小心自己的脑袋！”
    胡一峰与云老板此时已赶回，胡一峰见了这阵势，大约也猜到几分。他在江湖驰骋多年，官商予夺的事，他也不是没见过。但他隐隐也感到，洋行连番举动，愈发张扬，不知要将这南宣城，卷起什么腥风血雨……
    他深沉的目光直视军爷，
    “军爷，咱们到屋里详谈，如何？”
    军爷摆摆手，
    “胡爷，叫你漕帮的人，把这些人都请出去吧，你们的人也推下吧！”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洋行，几方不断争逐的真相，逐渐浮出，摊牌在洋行的前厅之上。
    芳儿此时已经痛彻心扉，一个同学护卫新文化运动而惨死，在单纯的芳儿身上，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打击。
    她唤住正要走进洋行的巧月，拉起她的手，
    “巧月，我们在学堂宣誓以文救国的梦想，你都忘了吗？”
    “芳儿，我们都被叶先生骗了。哪有那么多新思想？你最崇拜的陈先生又如何？这些能抵得过军阀混战的搏斗？战火已成燎原之势，芳儿，你那套思想，行不通的……”
    云巧月浅淡而笑，声音平静、冷漠以及对世事反转无常的嘲讽。
    “云巧月，你真的忘了我们的梦想，非要迈进这场无情的深渊？”
    “芳儿，我们的梦想已经没了……它救不了国，救不了家，救不了我们的友情，还有……我们的爱情……”
    “什么？”芳儿怔怔地望着巧月，泪花隐隐闪烁，不明所以。
    云巧月附在芳儿的耳畔，悄悄说道，
    “你不是也一直喜欢子晖吗？你还不知道吧？子晖与你新任的姐姐，已情定终身，他心里，只有你姐姐……”
    说罢，她直发出一连串轻柔的笑声，凄寒苦涩，声声滴血。
    她昂着首，走进洋行大门，孤零无依的身影，傲然独行，绝不回头……
    一场青梅竹马的姐妹情，缘尽而散，各自走向自己的不归路……
    芳儿一双水汪汪的瞳孔已浸湿如雨，模糊了视线，面前的一切顿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