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南宣城城郊的广阔荒野，轻沙浮动，苍凉如水。
    宋书文站在宋老爷的墓前，深深叩拜，身边一人呢喃自语，正是他的生母云烛散人。
    云烛散人手中挂着佛珠，吟诵经文，仿若世间生死，亦如寻常。
    “父亲已经安葬，不知娘亲有何打算？”
    “从何处来，自何处去，为娘此生，必然常伴青灯古佛，只是以后，便添了你爹的一炷香……”
    “为什么不留在宋府？”宋书文顿露失望之色。
    “宋家的府邸，皆是生意场与江湖的味道，我这身红尘之外的道袍，怕是沾不得……”
    云烛散人虽面容平静，却也隐现着悲凉。
    这时，一阵马蹄声响，胡小姐缓马而至，褪去惯常的短靴戎装，周身素白长袍，青丝低垂马尾，珠花淡雅点缀，翩翊几分哀凉之情。
    “胡小姐，你怎么来了？”宋书文讶异地看向她。
    “我刚刚祭奠完爹爹。宋老爷过世，想来大少爷与雪晴一般心境，所以特来看看。”
    她又转头看向云烛散人，
    “听说大少爷新认回了亲娘，没想到竟是您，雪晴实是失礼。”
    云烛散人一脸慈笑地拉起胡小姐的手，
    “姑娘为救书文，曾舍命相护，足见姑娘是性情中人，书文得你这般的红颜知己，是他的幸事。”
    胡小姐紧盯着云烛散人，忽然意识到，
    “那日在野岭树林中，救雪晴于危难的，也是您？”
    云烛散人一对眸光闪着通透，仿佛瞰通世间万物、人心深浅，对胡小姐与宋书文的情意，更是洞悉若烛火，心中欣赏，
    “胡小姐对书文一番深情厚谊，书文有你相伴，我倒是放心许多。这人世间的缘，相遇容易，相守，却未必人人可得……”
    云烛散人闪过一缕忧伤，仿佛在慨叹自己的一生，她嘱托了宋书文，便转身离去，哀婉低徊的吟诵声，伴着她的背影，消逝在苍茫雾色中。
    “世间八苦，求不得，爱别离，五蕴难分……”
    一片荒凉大地，在波澜起伏的时局中，烽火不息，寸草难生，前路茫茫……
    胡小姐与宋书文，两人都是经历一番人间洗礼，如今乍失亲人，孤身而站，仿佛面前的世界，只有他们二人，悲喜同频。
    “大少爷，我爹死了，漕帮码头吉凶未卜，胡家逢此大难，雪晴不知如何是好……”
    宋书文爱怜地望着她，那一脸柔情，令山间低摆的垂莲，亦展颜倾慕，
    “胡小姐不必担心。宋书文会在你身边，陪你面对诸般险阻，绝不让你再受半分伤害……”
    “什么？……大少爷是说真的？”
    胡小姐诧异地看着他，一双美目流盼，仿佛不敢相信。
    “是真的。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书文辗转难言，那时候，我便认定，要护你万般周全，远离世间所有的残酷……”
    宋书文的脸孔温润如玉，却坚定若磐石，日月亦为之俯首。
    胡小姐久病刚愈，一双尚无血色的双眸顿然亮起，纤长的睫毛含泪如珠，
    “雪晴有大少爷相伴，此生足矣。纵然天涯海角，余生不负。”
    她娇俏的身子，扑在宋书文怀中，满面泪珠化为喜悦，蔓延在春风中，引得绿柳拂动，花叶飞旋，四海八荒为之动容。
    盛夏未至，绿意婆娑，青春的种子正肆意生长，等待着浮世变迁，繁花满地……
    “砰！”一声枪响，惊辙了寂静的空气，二人一听，声音竟是从码头那边传来……
    码头苍烟四起，河水翩浮涟漪，漕帮码头的人，尸骸散落，只有龙爷的一艘巨船，在水面高悬扬帆。
    叶子晖与五姑娘一起奔至码头，龙爷正在岸边，举着烟袋，吐出苍茫雾色，淡若浮云。
    “菲儿，你终于来了……”
    龙爷听见脚步声，便知是菲儿，他早已料定菲儿会到码头。
    “龙爷，你这是在做什么？”五姑娘指着满地血迹怔问。
    “菲儿，随我回去吧。龙爷的船已开，江淮之水再也不是胡一峰的天下。”
    五姑娘坚定地摇摇头，
    “菲儿不会回去。”
    “菲儿，现在从南到北战火遍野，军统之战已侵蚀这片江河。这一汪深水已不再平静，龙爷是为你着想……”
    “正因为这样，菲儿更不能回去。宋氏钱庄岌岌可危，内外残喘，菲儿岂能独善其身？”
    “你是为了宋家的钱庄，还是为了这小子？”
    龙爷举着烟袋指向叶子晖，幽深的眸子抹厉一道寒光，眼底翻卷着怒意。
    “龙爷，跟子晖没有关系，只是菲儿自己……”
    她深知龙爷对自己的情意，忙拦在子晖面前，慌乱之下，不知所云。
    “菲儿，你变了……你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干脆利落的五姑娘了。”
    “龙爷应当知道，纵使菲儿执掌商帮，无渊城遍地俯首，菲儿没有快乐过……”
    五姑娘眼底藏着的痛，与无渊城时并无二致，只是添了几许柔情。
    “你已经找到亲人，宋礼仁也已经死了，无渊城便是你最好的归宿，芳菲阁也在等着它的主人。”
    龙爷的话，深情难已，毫不掩饰对五姑娘的呵护与霸道。
    此时，码头鸣笛声起，龙爷的船又停靠几只，青龙堂的人，从船上下来，聚在龙爷身边，
    “爷，洋行的票已经运走，各处关卡也已打通，不日便到南京城的渡口。”
    龙爷点点头，
    “菲儿，你看，咱们的船已扬帆起航，无渊城可都等着你五姑娘，燃起商帮这团燎原之火……”
    五姑娘深邃的眸眼盈起泪花，她在无渊城亲手打下的天地，若心底没有半分流连，是断然不可能的，更何况，龙爷必然心中不甘。
    叶子晖挡在五姑娘面前，字字亦透着情深义重，
    “龙爷当初从刀口下救了菲儿，又对她一力栽培，想来对她一片深情，你真的忍心让她在无渊城独守寂寞？”
    “我龙万里的事，还轮不到你小子指手画脚……”
    龙万里沉下脸，拿起烟竿拍拍叶子晖的肩头，一团怒火涌出……
    “龙爷，你口口声声为了菲儿，你真的爱她吗？你见过她发自心底的笑容吗？”
    龙爷怒不可遏，抬起枪指向叶子晖，
    “你若再拦着，信不信我废了你这只作画的手？”
    “如果废了我一只手，可以让龙爷放过菲儿，子晖愿替菲儿受过。”
    叶子晖的眼神坚定、果敢，如面前万里险滩，亦无惧色。
    “子晖，不可以！”五姑娘在一旁，拽紧他的衣袖，
    “龙爷，菲儿当初便说过，不再回无渊城，龙爷已然答应，这事儿跟子晖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菲儿……你喜欢他？”龙爷望着菲儿，眸中闪着失望的寒光。
    五姑娘一怔，面对龙爷，她不知如何回应，心中柔肠百转之后，化为目中的坚定，
    “是的，菲儿决定跟子晖在一起，共同化解钱庄的危难。”
    说罢，她与叶子晖的手紧紧牵在一起，二人相视一笑。
    龙爷凝视着菲儿，眸框中闪着苦涩的微笑，他红润着眼，点点头，
    “好，好……只要他能扛过我这一枪！”
    瞬间，他手持枪起，子弹横穿而出……
    “砰！”
    “子晖！”
    两个女孩的惊呼声响起，五姑娘忙扶起叶子晖，芳儿也从不远处跑来……
    子弹穿过叶子晖的肩头，一汩鲜血涌下，他倒在五姑娘的怀中。
    五姑娘轻抚他挂着血痕的脸孔，柔声低语，
    “子晖，你怎么样？”
    芳儿这时也冲了过来，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子晖，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叶子晖的唇角抹出惨白的笑容，眼底尽是温柔，
    “这一回，叶子晖终于可以放心地陪着姑娘，在南宣城尽听雨声，坐看云起……”
    “子晖，你不能有事……你又为我挨了一枪……”
    五姑娘神色大乱，纤细的手捂在他的肩头，溢出点点血迹。
    芳儿也怔在当场，一双泪汪汪的眼眸直颤，
    “子晖，怎么会这样……”
    她此时亲眼见到叶子晖与五姑娘眸眼间的微笑，那份情深款款，她在叶子晖身边从未感受过。
    龙爷抬起枪，直指二人头顶，
    “菲儿，你决定了吗？”
    “菲儿早已决定，此生与子晖永不相离。”
    “好，那龙爷也不勉强，无渊城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龙爷这才收起枪，神情也流露一丝不舍。
    “太好了……子晖终于做到了……此生可以护你一世周全了……”
    他握着菲儿的手，失去神采的双眸，盈出滚烫的泪，浓裹着二人的死生契阔。
    渐渐地，他终于撑不下去，深情泪，化作魂牵雾绕，连绵悱恻。
    “子晖！”两个女孩又同时呼喊，那份焦急的心，并无二致。
    “叶子晖，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五姑娘跌撞地扶起叶子晖，匆匆离去，正见到往码头而来的云烛散人。
    “这情之一字，如履薄冰，是孽是缘，天意难测。没想到你的执着，还是将冰融化……”
    她见五姑娘泪眼婆娑的模样，伸出满茧的手，为她擦拭了脸孔的泪。
    “你是我大哥的亲娘，不留在南宣城吗？”
    “还是那一处古祠最适合我，渡此余生，伴守在这片山岭。你爹已过世，以后钱庄就靠你和你大哥了。”
    云烛散人走到龙爷身边，龙爷平静地看了一眼她，
    “跟我的船回去吧。”
    他张手扬帆，汽船鸣笛声高低不绝，袅袅青烟洒向江河，将一场声势浩大的民国变局，载入周而复始的商海沉浮中。
    几个人都离去了，独留芳儿一人，怔怔地站在码头，对这场变故，她不知所措，心痛如绞，只是静静地，将伤心泪洒在这片她熟悉的河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