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寒风漫卷长河，民国军阀之争引发的波澜浩劫，在尘埃落定后，随之消弥。
    一行白鹭划过苍穹，打破了暂息葛止的寂静，六月的天，昏暗在雾色朦胧中。
    洋行的坍塌，将南宣城陷入一阵惊慌与绝望，城内阴霾起伏，残垣凋零，与原该青葱向阳的绿意，颇有几分反差。
    南宣城内，一片荒凉惨淡的景象。
    皖系军阀宣告失败，军票一事浮出水面，原来洋行密藏军票，为皖系军阀输送粮草，这层面纱被揭开之后，随着段祺瑞走下历史的舞台，洋行在这场大浪淘沙之后，落幕、散场。
    南宣二少，第一次破天荒地联起手来，挽救南宣城于危机之中，商帮的重新整顿，悄然开启。
    宋书文与胡秋玉，一个执掌金融动脉，一个把控水陆咽喉，将南宣城重新回归到既定的漫漫长路……
    钱庄的银票再度流入市场，洋行的票被清退，宋家的钱庄抬息纳户，将高低起伏的物价，重新回归稳定，并实行分户制，对之前洋行的簇拥以儆效尤，一场混乱不堪的商界之争终褪散硝烟，重回平静。
    灰蒙的薄雾化为翠笼青烟，郁郁葱葱的绿，将灿烂洒向南宣城，褪散了之前的黯淡无光。
    向阳而生的青春，也在几个年轻男女的通力合作下，蔓延滋长，在四季流转的夏日，热烈而滚烫……
    江河之上，犹如浩瀚无边的江湖，在历经一场血雨腥风之后，暂归平静，苍烟薄雾下，只有船桨拍打水面的声音，以及鸣船汽笛声，若隐若现……
    胡少爷在码头，重新整理船务，恰恰见到宋晓芳一人孤身站在码头边，遥望长江之水……
    “宋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宋晓芳一身学生装，浅杏色的百褶裙，衬托着她娇俏的身形，玲珑素雅。
    “芳儿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十余年，一直无忧无虑，没想到一场局势动荡，竟然经历这般天翻地覆……”
    芳儿两眼汪汪，如梨花带雨……
    胡少爷轻抚她的发丝，露出难得的柔情，
    “芳儿，错不在你，这场变局，是任何人始料未及的……”
    “可是变了……一切都变了……城，不是以前的城，人，不是以前的人，芳儿……也不是从前的芳儿了……”
    芳儿不停地摇着头，一张白皙的脸孔，尽是失望与落寞……
    “这次与你大哥联手，共同挽救了南宣城的经济，宋胡两家也终于和解，不知为何，秋玉心中极是欢喜……”
    胡少爷一贯倜傥与潇洒，此时，却添了几分深情款款……
    芳儿不明究竟，但提及此事，却也破涕为笑，
    “咱们两家本来也不过是生意上有些摩擦，看见你跟我大哥站在同一阵线，芳儿也为你们高兴……”
    胡秋玉忽然正色地摇摇头，
    “不。宋胡两家化敌为友，自是幸事。但秋玉心中的欢喜，却是因为芳儿小姐。”
    “什么？因为芳儿？”芳儿怔住了。
    “胡秋玉自幼随我爹在码头闯荡，江湖场上阅见无数，一直孑然一身，全心在漕帮的生意，直到遇见芳儿小姐……”
    胡少爷身为南宣二少之一，与宋书文一样，在城中引万千少女侧目，此时在芳儿面前，却收起了所有的心高气傲，
    “如果以后可以和芳儿小姐一起在南宣城……”
    “不可以！”
    芳儿顿时明白了胡少爷话外之意，立刻打断了他。
    “为什么？难道芳儿还要执意跟叶子晖在一起？”
    “子晖的心，已不在芳儿身上，芳儿岂能强求？只是……芳儿厌倦了……这里，对芳儿来说，忽然太陌生了……”
    芳儿哽咽而言，曾经的天真烂漫仿佛随风而去，懵懂的青春褪去风花雪月，在年华中成长，亦在年华中离场，青涩化为成熟……
    “宋小姐，难不成，你要离开南宣城？……”
    胡少爷怔目了，一时竟茫然不知所云，这事儿，比南宣二少联手，还令人意外。
    芳儿目送远方，半声惆怅，半声感叹，
    “芳儿随叶先生在学堂读书多年，连学堂的名字，都是我起的，只为了抛弃腐朽，让新思学在城内遍地开花……”
    “南宣城不是已经有了变化？……”
    “南宣城再怎么变，也摆脱不了连绵战火的束缚……各地军阀相继起兵，芳儿崇拜的那些新的文化也在繁衍……芳儿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她触目而视，面前的江河之上，浩渺烟波化为无尽伤心泪。
    她没有启齿的是，离开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叶子晖。
    “现在局势不稳，处处都有危险，芳儿你一介女子，孤身一人，因为一个叶子晖，值得吗？”
    “可是《新青年》值得，陈先生值得，那些在中华土地新生长出的文化值得！”
    芳儿铮铮而言，一场情伤，将她骨子里的血液，化为一腔执着，追寻着她梦想中的思想与文化……
    “看来，秋玉与芳儿小姐有缘无分……”
    “胡少爷这般优秀，在江湖与商界之间游刃有余，必会有一个好的归宿……我们在城中相遇，自这片江河分离，芳儿的心，会永远记挂着胡少爷……”
    胡秋玉牵起芳儿的手，一贯潇洒从容的双眸，亦涌出滚烫的泪，二人相视，无语凝噎。
    汽船之上，余烟袅袅，将一段有缘无分的情，告别于江河之上……
    青葱年华，相忘于江湖，轻云薄雾，终究化为几分凄凉，几分无奈……
    一场硝烟落幕，绿意婆娑，南宣城涌动着一片“凋零落尽再逢春”的景象。
    宋氏钱庄重新旗鼓，整条金融街，从之前的黯淡，逐渐恢复了神采。
    钱庄的门面也焕然一新，牌匾以上等的紫檀木雕铸，字是鎏金色的，清秀有力的字体，带着三分朝气，三分洒脱，三分张扬。
    叶子晖站在门口，得意地欣赏着匾额上的字。
    五姑娘褪去了之前的旗袍，一袭轻纱长裙更衬得她玲珑剔透，白秀的脸孔笑魇如花，
    “子晖的字，真是愈发醇熟了，不失大家风骨……”
    “那是自然。这匾额我可是研究了好久，这套字体最衬得这整条金融街，昭告着钱庄欣欣向荣的未来！”
    叶子晖口中叼着画笔，冲五姑娘轻眨了眨眼。
    五姑娘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几日，钱庄恢复正轨，她的心情也舒展许多，与叶子晖在一起的日子，他大男孩一般的朝气，和那份固有的自由不羁，常常令她眉开眼笑，二人的情感愈发浓厚……
    二人正谈笑间，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叶子晖将口中的笔摘下，上扬着青春的笑容，
    “哪里来的花香？”
    “看来，是无渊城的花到了。”
    五姑娘展颜一笑，却见府内的丫鬟们，一个个提着花篮，并排穿过长街。
    其中一个丫鬟走到五姑娘身侧，
    “姑娘，这些鲜花已经送来，安置在何处？”
    “都放到芳菲阁去吧。”
    五姑娘轻轻吩咐了一声，丫鬟们领命而去。
    叶子晖目送着这些女子的背影，忽然神色有些凝重，
    “无渊城的花，送到了这里，那姑娘与龙爷之间……”
    “那场波及洋行的战争，多少也让龙爷伤筋动骨，他的河海之船，与漕帮分庭抗礼，至少现在，相安无事……”
    “那龙爷隐退在无渊城，不会再纠缠姑娘？……”
    五姑娘摇了摇头，
    “我已将芳菲阁迁至南宣城，便是断了这个念想。只是……这芳菲阁原是为了纪念我和芳儿姐妹之情，却没想到芳儿……”
    “明日便是芳儿离城之日，这件事，子晖甚是自责……”
    叶子晖一双忧郁又清澈的眸子也泛起了惆怅。
    “菲儿，子晖，钱庄的事怎样了？”
    宋书文着一身秀雅的长袍，扬袖而来，金丝边的西洋眼镜，将他自内而外散发的斯文与儒雅，更衬出几分成熟。
    这一场南宣城的跌宕起伏，恩怨变故，令几颗年轻的心，在青涩的年华中，翩涟起岁月的痕迹，和向阳而生的沉稳与从容。
    “大哥来得正好，你看子晖把这钱庄布置的，全然换了一番容貌。”
    “子晖的才气，用到生意场上，也是个好手。宋家这钱庄，是不是要换个男主人了？”
    宋书文心情大好，也开起了玩笑。
    “大哥，你在说什么呢？”五姑娘一听，面容忽然娇羞了起来，与平素驰骋商界的凌然霸气，判若两人。
    叶子晖却忽然把五姑娘拉到身边，紧紧牵起她的手，扬起的笑容，如六月的暖阳般明媚，
    “宋大少爷怕是巴不得呢。钱庄添了个男主人，宋大少爷不是轻松许多？……”
    说罢，他冲宋书文俏皮地眨了眨眼。
    “你跟菲儿这般能干，我啊，正好退居二线。话说回来，你跟菲儿天作之合，准备什么时候成此美事？”
    “好了，大哥，我还没问你呢，你跟胡小姐怎样啊？”菲儿笑着把宋书文推到一边，“哎？胡小姐呢？最近她不是天天在你身边？”
    这时，远处一阵喧闹声传来，还有熟悉的马蹄声……
    “敢动我漕帮的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胡小姐一身戎装，鞍马之上，依旧是从前的娇蛮，只是还添了几分从容干练。
    她扬手一鞭，马鞭横甩，几个被她追打的莽汉，抱头惨呼，跌倒在宋书文等人面前。
    “胡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宋书文一愣。
    “大少爷，这帮人竟敢动漕帮的货，还是钱庄的银票，本小姐给他们一个教训！”
    一群人被胡小姐打得呼爹喊娘，直扣头求饶。
    宋书文抚了抚金丝眼镜，对胡小姐一脸柔情，
    “这些人一时见财起意，便放过他们吧。雪晴，你怎么这身装扮？”
    “狩猎啊！最近雪晴的箭术又长进了，正好让大少爷开开眼界！”
    还没等宋书文回过神来，胡雪晴已牵起宋书文的手，将他带到马鞍上，扬鞭而去，马蹄声渐行渐远，一对患难相扶的璧人，消失在青葱绿意中。
    经历一场生死波澜，情仇变故之后，二人的缘，却在四季流转中，愈发浓烈……
    望着二人的背影远去，叶子晖也牵起五姑娘的手，一显俏皮的神采，
    “这胡小姐如此刁蛮跋扈，竟被你大哥收了心。哎，果然一物降一物，就像子晖的心里，也只容得下一个人……”
    五姑娘望着他一脸柔情的神色，忍不住噗嗤一笑，直勾了勾他的鼻尖，
    “好了，说正题！现在花已经到了，是你叶大画家出手的时候了！”
    叶子晖眨了眨眼，紧握住五姑娘的手，拽着她风一般地往宋府方向跑去……
    “喂，子晖，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让你成为南宣城的香粉女王啊！……”
    二人的欢笑声昂扬着青春的气息，如同城墙茂起的绿枝，向着暖阳，繁衍灿烂的生机；又如小池绽放的荷莲，迎送无限风光……
    新思学堂的小荷池塘，叶先生一个人正独钓于台，忽地抬起鱼竿，钓起一条锦鲤，他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
    “宋老爷，你人不在，我一个人独钓，还真少了几分乐趣……”
    他扛起鱼竿慢悠悠地走着，身后传来新思学堂朗朗的读书声，青郁其上，生机盎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