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生而知之，生而有罪

    听着窗外的风声，林相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心安，光明正大地用自己身体听风拂夜阑、不怕被发现的感觉真好。
    “要自由呀。”轻轻地为裴红莲送去最后一声祝福，林相开始默数时间，像是句读自己仅剩不多的生命、又像是在忏悔自己犯下的罪。
    每日卯正三刻（早上六点四十五分），林泳澄就会进来让自己起床练拳。即使是正月初一也躲不过，不过开元八年的四月初一，林相要来些不一样的。
    不多时，熟悉的脚步传来，门开，带着一夜寒风的清寒，半树杏花香，想来是阿喜栽培在庭院里的树里恰好有四月的杏花，几片零碎花瓣随风落在地板上。
    林泳澄看着合衣靠坐在床上的林相微微一怔。
    男孩肤色苍白，眼睛有些润泽，面容略带几分早熟孩子的冷僻，右嘴角的一颗小痣冲淡了整个人的冷气，带上几分温婉。那对眼睛莹莹带光，落在林泳澄眼中胜过千万骄阳。
    林泳澄站立片刻，随后抿唇，回身把门关上，走到林相床前坐下，期间林相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林泳澄坐在床沿，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林相偏开视线，低垂脑袋，说：“我……生而知之，也生而有罪。”
    林泳澄没有说话，只是房内隐约带来某种压力。林相觉得房间的温度有点高，他的额角微微冒汗。
    “嗯？”林相感到额角传来清凉的触感，是林泳澄的指尖，她在替自己擦拭汗迹。林相抬眼，望入一对清冷眼眸，林泳澄神色平静，宁定地说：“想来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慢慢说吧。”
    看到林泳澄这个态度，林相继续道：“我出生后就被离恨山的妖族夺舍了，夺舍我的是一个叫红莲的妖……”
    林相把自己降临此世的事情娓娓道来，隐去自己前世的事情，一些来自前世的知识都用偷窥红莲的记忆而获得做借口。期间还摸出识符，把自己登录论坛、七鹅的账号拿给林泳澄看。
    “……我不知道，您怎么看待这件事，我自己很羞愧，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算是剥夺了你孩子的生命，如果你心有怨恨，我愿意一命还一命。”说完，林相感觉身心一轻，重活而来对林泳澄的愧疚，道德上的缺失感，对前世的思念，对死亡的恐惧，种种复杂情绪不一而足。
    林相叙述期间，林泳澄很安静，面对林相偶尔的停顿，也很耐心地等待对方组织语言。
    她一直看着林相低垂的脑袋，放在林相额角的手指很冰凉，林相更察觉到有丝丝玄气从指尖渡入，在他体内流转。
    林泳澄的神色依旧平静如水，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有意识的？”
    林相蹙眉，他没想到林泳澄会问他问题，这不应该直接一巴掌拍来吗？
    他想起自己泡在海水时，听到的那些模糊声音，回答：“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听到‘琴瑟和鸣’这个词吧，还有几个名字‘景天’‘景地’……”
    林相一怔，他记得好像这个身体的父亲姓景？想到这里，他那份夺人爱子的愧疚感更加深刻。
    然后林泳澄又详细询问面对罗妻符诊断时，林相自己的感受。以及自己掌控身体，玄气流经林泳澄点出的几个窍穴时，身体的反应是怎样的，甚至还让林相当场演示了一下玄气刺激那几个窍穴的情况。
    林泳澄收回指尖，双手交叠在腿上，端坐在床沿，看着垂首的林相说：“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反抗红莲的夺舍？如果是打算现在这样一命换一命，让红莲吞噬了你的灵魂不也是差不多吗？”
    这个问题，林相很早就想过了，更在和红莲签订平等共生契约时理清思绪：“一开始，我只是想活着。后来想的就复杂了，渴望自由、想要体验家庭的温馨、想看看这个世界、证明我来过这个世界、有对您的愧疚、也有对红莲明澈干净的向往等等。”
    顿了顿，林相缓缓道：“对美好的向往，所以我选择打碎红莲与您的美好，偶尔有过愧疚，更多的是想尽办法去找那一线生机，不断地在途中说服自己，让自己掩埋掉那种卑劣的心思。”
    林相抬眼：“我记得一句话‘你不因有罪而死，我们不为挨饿而生。’我只读出一种为了活下，不问是非的冷酷。
    “可是，后来，慢慢地就有点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良心发现。
    “反杀红莲是我六年来一直想做的事，应许是也因此看了红莲六年，看过她的不少记忆，感觉她像是太阳，让我知道何为莲出淤泥而不染，明澈剔透。我发现，原来我的内心根底终究还是向往她那份琉璃白净。
    “我说不出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话。
    “我想干干净净地活着，背着夜色前进太累，我向往太阳，渴望拥抱它。
    “于是，我想得更简单了，我想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接受每一桩罪的判决，然后看天平的生死俩端孰轻孰重。
    “能活，我至少能问心无愧地活下去。若是死，至少死得干净明白，而不是糊里糊涂。
    “这段时间我也试图说服自己，可是……我做不到让自己能面对你的关心时，不愧疚、不懊悔，而是坦而受之。”
    林相望着林泳澄的眼里带着泪水：“我是个俗人，我也怕死，可是我更怕自己不干净，不干净的我还让别人的一片纯心染上污迹。
    “更怕自己午夜梦回时，想起自己做下的恶而彻夜难眠。我没有那些人的大神经，我不能因为太阳照常升起就忘了昨天的黑脏夜色。”
    前世的自己，不曾染上富家子弟的恶习，想来也是心里有这么一份别扭在吧。林相如是想着，闭上眼睛，挤出的泪水划过孩童苍白的脸颊：“这是我的答案，我说完了。”
    他在等待林泳澄的决定。那是对自己降世于此的原罪判决，这一刻的林相前所未有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