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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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程山路,他往返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神情更是平静自若,一滴汗也没出,在山间如履平地,仿佛缩地成寸、一步千里。“少侠,这边请。”二人分拂柳枝,露出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长梯。阶上老苔斑驳、怪石嶙峋,却留着鲜明的足印指明前路。凤曲定了定神,举步上山:“多谢。”-和大多数人以为的“七星”直辖不同,各地观天楼通常会有两名掌事。如秦鹿和微茫这样活跃在众人视野里的,往往只是对外的象征,而真正统辖观天楼内部事宜的,是荣守心、胡缨这样的守楼人。守楼人和“七星”的关系则是因人而异。既有像秦鹿和荣守心那样相互制衡、同床异梦的,也有胡缨和微茫这样同心合意、心有灵犀的。凤曲拾级而上,只见观天楼足有三人高的大门向他敞开,胡缨手持扫帚,正安闲自得地扫地。周围没有其他侍从和道人,她听见凤曲脚步,缓缓转过眼来:“来了。”接着又含笑低头:“我有很多话想问你,进来吧,倾少侠。”她似乎一直都在等他。凤曲沉默地在门外立了片刻,等到胡缨放下扫帚,拍拍掌心。随后,她解下了一身黑袍,露出内里火红的骑射胡服。胡缨虽然嘴上和秦鹿以平辈相交,但实际年龄应该要比他们年长一轮,看上去约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当时对阵,凤曲也感觉出她的刀风相当老练。不是那种单纯对刀法的熟练,而是对战斗的经验使然,若非不合时宜,胡缨其实当得起一句“前辈”。凤曲走了进去,握剑的手紧了又紧。胡缨走回上位落座,跷起散漫的二郎腿。她一边偏头整理指甲,一边开门见山地问:“你想求我什么事?”“我的同伴也被诅咒了,我想救他。”胡缨低眼默了一会儿:“你只为这件事来?”当然不是。他还想问花游笑所言是不是事实,他还想问“蛇妖”和“诅咒”的真相如何,他还想问假如一切都是谎言,观天楼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胡缨没有等到凤曲的回答,自顾自叹息一声。和瑶城观天楼一样,这里九层之高,每一层都分别矗立着三清六御的九皇神像。凤曲看着这些或面相慈悲、或端庄肃严的神明,忽然悲从中来,心里涌起无数的怒火和委屈。如果这漫天神佛当真关心人间疾苦,那宣州这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们,是被遗忘了,还是被放弃了呢?如果神佛不救,人就听天由命,坐地等死吗?凤曲便问:“这些真的是杀死蛇妖就能解决的‘诅咒’吗?”胡缨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她的目光深沉而带着审视的意味,接着落在凤曲那把白布包裹的剑上。半晌,胡缨再度起身,拿起座边尚未归鞘的长刀:“既然你问了,那就用两样东西选择其一来做交换。“第一,是你的一颗眼珠;第二,你来赢我一场,就用你手里的剑。”这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抉择。凤曲拔/出了那把剑,眼神寂定,清亮如一泓天星。他微微抿唇,丹田处涌起浑厚的内力,渐渐充盈四肢。仿佛无形之中,有另一股力量执起他的双手,擎剑孑立,目光炯炯。阿珉的话音适时响起:「退。」-冷。如果说凤曲给人的观感是如一缕和煦的春风,那他拔剑之时,周身气息就会化作雨雪,纷纷扬扬、冰冷刺骨。观天楼内九方灯明,拖长了少年的尾影,那把剑终在胡缨的注视之下露出全貌。金光濯濯,华丽灿然。剑面背光时隐约露出的一尾玄影,勾勒成一条精细的四趾蛟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胡缨把刀一掂,审视之后,笑道:“荣守心是你杀的。”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荣守心死后没有回报任何音信,他的旧敌也都云里雾里,不明所以。身为同僚,胡缨和他虽不亲近,但对那老儿的伎俩也有几分估计,知道荣守心精通蒙蔽人眼心智的阵法之术,又一心尽忠,若是一般人等,即使能杀了他,荣守心也一定会尽全力传出一点消息。除非——除非秦鹿亲自清理了痕迹,荣守心自己死前也对杀他之人失去敌意。那么一看这把剑,胡缨心中便猜了个七七/八八。但那都是后话,她又不像荣守心那样,真的对所谓“主人”尽心尽力。似乎是为了表示对晚辈的爱护,胡缨含笑微点下巴,示意阿珉先动。阿珉也不推辞,执剑掠身而来。他能感受到胡缨的内力之磅礴,眼力之毒辣,虽说锋芒不如微茫、杀气不如荣守心、诡异更不比花游笑,但胡缨有胡缨的风格,她的身法节奏犹如一篇完美无瑕的骈句,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对付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对手,阿珉毫不犹豫,上来便使出了“醉欲眠”。“醉欲眠”之所以威名远扬,不仅在于它可怖的攻击性,更在于它的轻灵飘渺,使剑之人犹如醉徒,每一剑、每一步都落在常人无法预料的地方。要熟悉这一套剑招,绝不是上来就学,而是要频繁对敌,先将那些刻板到近乎本能的对抗溶入骨血,再以和本能相抗的决心去扭转自己身体的意愿。越是经验丰富之人,越能使出“醉欲眠”,也越能看破“醉欲眠”。虚实掩映间,剑影错乱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阿珉定神奔袭,耳边尽是刀剑相争的铿锵激鸣。就在刀光剑影里,胡缨的笑脸始终如一。她单手提刀,另一只手负在身后,今日只是切磋,不为杀敌,她知道阿珉也特意压制了力道和杀气。而当失去那份令人腿软的杀气,阿珉的剑招便在眼中越发清晰。“传统武学中,任何人都会死守命门,你们‘醉欲眠’独辟蹊径,反攻那些不甚受到重视的位置。待到敌人一身无伤大雅,却疼痛难忍的剑伤,你们才考虑一击毙命,或者让他流血至死。”胡缨一面防着,一面点评:“归根结底,‘醉欲眠’就不是杀人的剑。你用它杀人,虽然新奇,剑走偏锋容易得手,但也到不了所向披靡、百战不殆。”“与其说那些人是死于‘醉欲眠’,不如说是死于对‘醉欲眠’的恐惧,以及被你的杀气震慑,一时就失去了判断。想必荣守心就是这样,起初太轻视你,后来太惧怕你,情绪起伏,自己都已溃不成军,自然就被你轻易拿下。”她的语气就和她的防卫一样游刃有余,阿珉咬牙不语,凤曲却感受到一丝惊悸正爬上两人心头。胡缨不愧为身经百战的前辈,直到“醉欲眠”来至第十式,她的回应依旧天衣无缝、无懈可乘。阿珉眼刀一厉,浑身气势陡转。磅礴的杀气倾轧而下,他一瞬间快了剑招,加急步频。胡缨却仍是那副笑面,尽管被他震得持刀的手腕都“咯”地一响,也只是笑盈盈说:“还不够。”不掩杀气的阿珉或许可以打败现在的她,但如果胡缨也拿出同等的态度,胜负生死又是未明。而胡缨并不打算以命相搏,所以当阿珉挥至第十一式,胡缨的刀光一闪,转腕让身留了一个空隙,阿珉果然追上,一剑逼至喉前。与此同时,阿珉侧目一看,才发现呈现圆环状的三楼,不知何时钻出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此刻,一张张弓全数绷紧,箭光冷厉,对准了他。若是真的生死战场,恐怕不等他一剑下去,早就会万箭穿心。胡缨抬颌轻笑,并指推开剑锋:“孺子可教,但你输了。”阿珉胸中激荡,呼哧急喘。凤曲和他一样愤愤不平,但从头到尾,胡缨也不曾说是单挑。人在江湖,遭人暗算也是常理之中,怪只能怪他们被胡缨带走太多的注意,竟然疏忽了那么明显的埋伏。但,胡缨没有杀他的意思,这似乎又是万幸。不仅没有对阿珉下手,胡缨还抬腕挥去了弓箭手,反而道:“我送你三句话,要不要听?”阿珉咬紧牙关,却不多言,沉默地低下了头。至少于江湖一道,胡缨的确是他的前辈。胡缨便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的杀气太重,如果遇上我这样有些经验的老头老太,一上场就会看出你的杀心——而你渐渐有了名气,他们也不会像荣守心那样轻视你,假如双方都严阵以待,以你现在的水平,还会陷入苦战。”“第二,你的心态不行,我不否认你的内力、剑法不说登峰造极,但在当今世道的确不俗。不过,世上恶人多的是,不是每个都和我一样爱才惜才,穷尽下三滥手段的人不在少数,到了生死一发的时候,他们可不会计较是不是光明磊落。而你,一旦相持超过一刻钟不能拉开明显差距,就会急于以快取胜,此时,你的防守也会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胡缨神情接着一肃:“所以是第三,倾凤曲,你的经验太少了。可能因为且去岛上都是用剑,你根本不能习惯用剑以外的敌人,倘若我今天在楼上设下弓箭手埋伏,倘若我今天用的是鞭或者枪,你连一时半刻的上风都未必能占。”这还是凤曲头一次听人教训阿珉。阿珉的剑法绝对是一等一的,还在且去岛时,阿珉就能一招挥退江容,和师父都打得平分秋色。但胡缨提出的这些理论又新奇得让人心颤,连他都忍不住问:「……她说的是真的吗?」阿珉的心跳更急了。须臾,他抱拳低首:“谢前辈提点。”胡缨的目光再度落回他的剑上,神色莫名,忽然丢开了自己的刀。她转过身,背负双手,轻声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杀了蛇妖,就能解除那些‘诅咒’。”胡缨一边说着,嗤声一笑,“倘若你打架的时候,脑子也有说话这么灵活就好了。”这小子分明是担心一个问题就要“交易”一次,所以把自己全部的问题都融进了一个句子里。这一句,就问了“蛇妖是不是真的蛇妖”、“诅咒是不是真的诅咒”,以及隐含的“要怎么做才能破除这些‘诅咒’”。——只可惜,小聪明用错了方向,来问她这个真正束手无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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