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甲子行走（下）

    只是，刑天鲤毕竟是在茶楼里说了好几年书的‘小李先生’，讲述时，职业习惯发作，那些传教士的狠辣，英吉士人的骄狂，地方官的谄媚和无能，以及李魁胜和自己叔侄两的有心无力……诸般面孔，被他形容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br>　　于是，这些洋鬼子的嘴脸就变得越发可恶，这些地方官的德行就越发猥琐，而自家叔侄两么，那副忧国忧民、夜不能寐的光辉形象，也就树立起来了。</br>　　紫袍女子认真聆听了刑天鲤的讲述，半晌后，她‘嗤’的一声冷笑，冲着湖面上那几条隐隐可见的舰船狠狠地指了指：“看看，看看，这焚族，果然也就是山林蛮子，扶不上台面的，当年，若非天地大变，各家一时间乱了阵脚，哪里容得他们坐了这天下？”</br>　　刑天鲤心脏狠狠的跳动了一下。</br>　　天地大变？</br>　　焚族坐了天下？</br>　　哎，说起这个，他可就感兴趣了啊。他看过焚族官方刊印发行，通行天下的《焚祖本纪》等‘史书’，里面自然是将六百年前焚族太祖于东北山林兴兵，短短数年间就席卷天下的勾当写得是光辉正义，满篇的道德文章。</br>　　什么焚族太祖胸怀大义啊，什么焚族太祖英明神武啊，什么焚族太祖上奉天命啊，什么焚族太祖为民请命啊，什么这个，什么那个啊！</br>　　在《焚祖本纪》中也有记载，大玉朝的前朝，朝堂糜烂，污浊黑暗，是以上天降灾，民不聊生，而前朝自皇帝以下，宗室、贵族、文武百官等，个个文恬武嬉，将偌大的神州天下祸害得堪称地狱。</br>　　于是才有了焚族太祖以区区山林部落联盟首领的身份，于边疆穷荒之地兴兵，轻松夺取了天下。</br>　　听紫袍女子这般说，感情焚族建立大玉朝，却是在特殊的时间点，凭空得来的好处？</br>　　刑天鲤轻声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了。问题的根子，就在于英吉士人贩运本朝子民，而那些传教士，却疯了一般，不惜开战，也要阻止这件事情。”</br>　　“贵人是有大能为的，还请贵人看在黎民无辜的份上，稍稍援手罢？”刑天鲤真心实意的，朝着紫袍女子深深的拱手一礼。</br>　　他是极其真心的希望，紫袍女子能够插手这件事情。</br>　　不仅仅是为了小龙湫镇这万多名乡亲的安居乐业，更是为了那一船一船，不断运往平海城，从平海城改换了大海船，一船一船运往英吉士本土的男女。</br>　　刑天鲤心知肚明，以他今时今日的能为，他最多能在这里面做点小破坏，根本无法从根本上阻止这件事情。但是这紫袍女子不同，她麾下有这么些高手，她自身手段又极其强横，更兼背景神秘，若是能插手这件事情，或许真有转机。</br>　　紫袍女子眸光微动。</br>　　她看着刑天鲤，轻轻的笑了起来：“想不到，果真是一个忧国忧民的。”</br>　　背着手，紫袍女子眺望着湖面上发出了低沉汽笛声的护卫舰，轻声道：“本宫赵青苘，乃近古三家中，赵宋的甲子行走。”</br>　　“你可知，甲子行走的意思？”赵青苘不等刑天鲤回答，自顾自说道：“所谓甲子行走，就是每隔六十年，由上古三家、中古三家、近古三家，选拔族中精英，行走神州，勘察天下事。”</br>　　“这天下，若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则吾等就束手旁观，找当今朝廷索取一份供奉，就自行回转祖地，这天下事，也就和我们无关了。”</br>　　刑天鲤沉声道：“若是国事糜烂，民不聊生呢？”</br>　　赵青苘眉头微蹙，轻声道：“这里面，自然也有讲究的。只是，这焚族的大玉朝，今时今日之情景，却和本家六十年前的甲子行走所描述的，大有不同了。”</br>　　“蛮夷贱婢，居然肆无忌惮，横行无法。”</br>　　“彼之甲胄，居然坚固精美，大有玄妙。”</br>　　“尔等舰船，竟然铁甲铸就，船坚炮利！”</br>　　李魁胜带着几个巡检司的汉子，正在数丈外朝着这边张望，赵青苘突然朝他一伸手：“李巡检，你过来，你腰间的那物件，就是这些蛮夷贱婢的作物？且容本宫一观！”</br>　　李魁胜眨巴着眼睛，一溜小跑凑了上来，将腰间一支转轮手枪递给了李青青。</br>　　赵青苘把玩了一阵这沉甸甸，填满了子弹的转轮手枪，冲着身后轻喝了一声。</br>　　一尊铁墩子一般的壮汉就大踏步走上前来，站在了赵青苘身前两丈处。壮汉深深吸气，伴随着可怕的筋骨震鸣声，他的身躯骤然拔高了三寸，皮肤下筋节蠕动，皮肤好似突然薄了三分，从面颊到脖颈，再到手掌，皮肤下一条条肌肉纹路清晰可见。</br>　　赵青苘举起就打，‘嘭嘭嘭’连续六声枪响，六发大口径子弹喷射而出，命中了大汉膨胀到近乎有寻常人腰身粗细的大腿上。</br>　　‘噗噗’撞击声中，六发子弹令得大汉大腿上的肌肉微微凹陷，然后弹头无力的弹了出来。</br>　　大汉的脸色顿时微变，向赵青苘恭谨抱拳道：“殿下，此物威力，非同小可。臣等玄武禁卫，自然是无惧之。但是本家‘归德’、‘静塞’两大禁军，就算披挂战甲，也难以抵挡此物攒射。”</br>　　李魁胜偷摸摸的，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洋人制的手雷，递到了赵青苘面前。</br>　　赵青苘问清了这手雷的用法，亲手扯下拉索，朝着湖面一丢。就听一声闷响，湖面上炸开了丈许高的水柱，硝烟四起，水波翻荡，还有细小的弹片飞溅，发出刺耳的破风啸声。</br>　　这些玄武禁卫一个个面色微变，刚刚试枪的汉子当即请缨。</br>　　赵青苘也是个胆大敢为的，当即，一发手雷就在这汉子身边数尺远的地方爆开。偌大的身躯被震得踉跄倒退，汹涌的血气，让他面皮一阵阵泛红。</br>　　“这只是那些洋人普通士卒使用的小型炸弹。”刑天鲤在一旁解释道：“那些炮艇、护卫舰上的火炮，才是真正的大家伙。唔，他们还有比那护卫舰更庞大十倍的铁甲巨舰，其上的舰炮，一炮就能灭掉小半个镇子的。”</br>　　赵青苘等人脸色骤变。</br>　　她目光闪烁，直勾勾的盯着刑天鲤看了半晌，这才缓缓点头：“短短六十年，世事何至于斯？唔……”</br>　　她向着那太监看了一眼。</br>　　这太监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极薄、极柔韧的纸条，匆匆在上面用蝇头小字书写了一大串话，然后塞进了一支细小的银管中，将其系在了一只海东青的爪子上。</br>　　赵青苘一声清啸，两只海东青扑腾着翅膀腾空而起，在众人头顶盘旋了三周，借着一阵湖风扶摇而起，顷刻间就没入了肉眼不可见的云层深处。隐隐有清脆的啼声传来，听声音，它们一路朝着西北偏西的方向飞去了。</br>　　刑天鲤小院隔壁，几套宅子被赵青苘以极高的价格租了下来。她准备在小龙湫镇歇歇脚，等本家的消息传回来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止。</br>　　刑天鲤看她眸光闪烁的模样，总觉得，她或许是对那些传教士起了别样的兴趣。</br>　　入夜时分。</br>　　刑天鲤站在院子里，隔着围墙和小巷，隔壁院子里不时传来清脆的枪声。转轮手枪的枪声急促而响亮，双筒猎枪的枪声略长而沉闷，制式的弹仓底火撞针步枪么，枪声清脆且悠长。</br>　　随着枪响处，更有子弹撞在肉体上的‘噗噗’声，撞击铁器的‘叮当’声，以及撞击上不明物事的阴柔摩擦声不断传来。</br>　　赵青苘，正在隔壁带着一众随从，测试各种枪械的威力。</br>　　隐隐枪声中，小院的后门被敲响。</br>　　刑天鲤很是呆了一小会儿——是个院子，当然都有小门的。但是自从住进这个小院后，已经有多少年，他家的后门没被敲响过了？</br>　　‘叮叮’点着通天妙竹，刑天鲤来到了后园，穿过几丛紫竹，刑天鲤来到了后门边，用力拔开了已经生锈的门栓，伴随着门轴‘吱嘎’摩擦声，身穿蓝袍的中年太监带着几个青衣太监步履无声的行了进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