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庭燎之光(一)

    昨天夜里太华山又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
    山路上，一只体型巨大的白色猛虎，逆着清早的阳光，踩着积雪往前走。
    它的背上躺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一身衣服破烂不堪，这会儿枕着双手翘着脚，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脸笑嘻嘻的模样。
    老虎在山脚前停了下来，老者睁开眼睛，吐掉狗尾巴草，“怎么不走啦？还没到地方呢。”
    老虎抖抖皮毛，鼻子里喷出白气，就地坐下。
    那老者“哎哟”一声从它背上摔了下来，“你这倒霉孩子……”
    老虎转过头低吼了几声，把刚刚抖落的毛发吹到前面，只听“哧”地一声，那几捋白色的毛就化成一缕烟。
    老者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走到老虎旁边，伸手往面前的虚空中一点，“你是说这个？”
    瞬时间，一道涟漪在他指腹下出现，一圈圈向四周荡漾开来，范围之广，目所不及。
    “这老小子什么时候布的结界……”他拍了拍老虎的脑袋，“这结界你确实近不得，自去山林中玩耍罢。”
    老虎听了，甩甩尾巴转身就跑，老者跟在后面大声喊道：“切记，不可伤人性命！咱不能吃人啊，记住没？”
    眼见老虎一溜烟跑没影了，老者摇着头掐了几个诀，然后抬手摁在结界上。
    不多时，结界缓缓溶出一个口子，他顺着这道口子钻进去，向着太史伯阳的宅子走去。
    在周人的习俗里，但凡遇到重要的庆典仪式，都要依照月亮的阴晴圆缺来择期举行，方便登记在册，供史官查看。
    月有十二相，满月之后的“亏凸月”之日被称为“既死魄”；而新月之后的“眉月”之日，被称为“既生魄”。
    生魄黯淡，死魄皎洁，阴阳交替，生死轮转。
    卫侯姬和选择了“既生魄”之日，也是希望定下继位君主后，王朝以后的发展可以如新月般日益圆满。
    郑国上下齐心、不分昼夜的忙了十数日，终于如期建好了盟会之台。整个台子大约百丈见方，外围四面立起帷幄幔帐，东南西北各设一门。
    今日“既生魄”，弯月如眉，夜空中深沉寂静，星辉明灭。
    看着守卫森严的盟台，以及相谈融洽的诸侯，卫侯满意的点了点头。
    盟台中间有一个方坛，几个郑国的将士正往上抬一个四尺见方的木雕。
    这木雕长得也挺奇怪，六个面分别涂上了青白赤黑玄黄六种颜色，每一面还安放着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玉石。
    周人称之为“方明”，乃是上下四方神明之象。
    换句话说，在周人的理解中，这尊“方明”，就是诸神在人间的化身。
    在稍后要举行的诸侯会盟中，盟主要站在方明神像旁，将诸侯立下的誓约大声念出来，传达给四方诸神。
    方明神像设立妥当，守卫在此的郑国将士点燃四周庭燎，盟台之上亮如白昼。
    诸侯纷纷落座，空出了北侧的主位。
    那本是天子的席位，就算便是申侯这种心怀鬼胎的诸侯，也不敢僭越。
    姬掘突坐在下首位上，看着身边老谋深算的卫晋两侯，再看看对面而坐分庭抗礼的虢公和申侯，暗中叹了口气。
    参与盟会的诸侯们都换上了法服衣裳，身上装饰环佩叮当。
    姬掘突看着台下列列诸侯，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夜长梦多。
    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明白当初姬仇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西戎好打，只是，打完了西戎，我们又该如何呢？
    这次盟会的出席者，大多是王畿之内的诸国国君，在场除了卫、晋两国之外，强国寥寥无几。
    北边的燕国，东边的齐、鲁，江汉一带的荆楚，都因距离遥远，国君来不及出席，只派来使者凑数。
    中原的宋国和雄踞江淮的陈国，更是因为并非诸侯臣子，连使者都没派一个。
    而其余诸侯里，更有不少是申侯和国公为了撑场面，找来的小国国君。
    倒是西侧下首位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看上去温和有礼，只是他时不时会用绸布捂嘴，剧烈的咳嗽几声。
    姬掘突回忆了一下，这个年轻人是西陲秦邦的大夫嬴开，听说此人为人宽厚颇有谋略，就是身体一直不怎么好。
    西陲秦邦……若他能不被病痛所累，假以时日或许会有一番大作为。
    一阵冷风吹来，姬掘突打了个哆嗦，这冬日寒冷，这要是一晚上商量不出个结果，岂不是得冻出病来？
    想到这儿，他看向在场年纪最大的卫侯姬和。
    姬和依旧是形销骨立、面容枯槁，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目光炽热如火一般。
    再看晋侯姬仇，只见他和周围几个小国国君交头接耳，时不时看看周围的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姬掘突咂了咂嘴——这次盟会说是要让在场众人达成共识，给天下间的诸侯们一个交待，但眼下这情形——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感觉自己这盟主当得，像个笑话一样。
    “一场盟会而已，我乃司徒郑桓公嫡子！堂堂郑国国君！我可不能露怯，不能输！”
    吉时已到，姬掘突给自己打了打气，起身整理好衣袍，走到盟台中间，高声道：
    “伏以昊天眷命，小子掘突敢昭告于烈祖：时惟吉月，岁事既成，合祭以时，举兹礼典。”
    言罢，他拱手对四方诸侯各拜了两拜，一举一动皆与钟鼓之声相应。
    “惟兹天子出狩，陟于骊郊，宗周板荡，民堕涂炭。今天子登陟，周邦虚位。诸侯盟会，议立新君。承嗣大命，丕显文武之道；允执中国，协和天下万民。”
    “今日之事，还望诸位叔伯、姑舅能够勠力同心，共襄盛事，不使小子以盟主之位遗羞于此！”
    选出新君，天下和谐；选不出来，不仅自己这个主盟之人会蒙羞丢脸，更有可能四海鼎沸、天下大乱。
    总之就是，今天定不下新君，以后出了问题，你们这些叔叔伯伯一个都跑不了。
    以盟主的身份表过态，姬掘突返回自己的位置坐下，静候诸侯发言。
    毕竟，之后事态怎么发展，并不是自己一个小辈能左右得了的。
    台下诸侯面面相觑，谁都不打算开这个头。
    安静许久后，终于有一个人离席高呼：“我以为，周邦大位，当由先王之弟——王子余臣来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