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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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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越嘴角轻轻一挑,道:“儿子只将他视作器用,又怎会以待人之心待之?父亲对我未免也太不放心了。……”  镜面波纹又生,这一次却已跳到了一座深黑的马车之中。几名萧家宗老正起身下车,那名唤萧延秀的老妇犹自向人寻问真阳之血,想来正是我们击退苏陨星那一日。萧越送走诸人,回到车中,却立起身来,轻揽袍带,整理了一番仪容。再细看时,却已坐了下来,将腰间那条墨色锦带持在手中,阖目捏诀。  但见灵息动处,那锦带其中一处辉光漫然,竟传出一个我熟悉之极的喘息声:“……叶疏,我好热……你摸摸我……”  ——那是我的声音。  我当日为苏陨星撩动欲念,对叶疏投怀送抱,待他以手弄出之后,还趁势向他求欢,只当是世上最私密的情事,此时却一一传入另一人耳中,在小小马车中听来,一字一句清晰之极。  却听锦带中传来叶疏清冷的声音:“今日不宜如此。睡罢。”  我犹记当日我身上疲倦,很快便乖乖在他怀中睡去。却听锦带中传来我一声重重的叹气,其中充满失望之意,竟无半分掩饰。萧越听在耳里,不由发出一声讽笑,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竟比我想的还要容易百倍,叶师弟,我真是感激你。”  只见他轻巧地收起锦带,转向车外,问道:“……张乾怎样了?”  门外传来其他弟子的应答声:“张师兄金丹毁损,意识不清,已经快不行了。”  萧越眼中挑起一抹异色,口吻却诚挚惋惜之极:“我与他相识多年,想不到天有不测……到时记得知会我,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诸多画面重叠在一处,有的是短小片段,有的却是一闪而过。我看见他在水边为我升起万千河灯那一夜,背向我一步步迈入朱红宫墙,神色倨傲轻蔑之极,尽是见猎物入笼的绝对掌握之姿;当曲星和江雨晴声声念着“缁衣之宜兮”,我心神大乱,怔怔离去之时,他在门内向我背影势在必得的一瞥;他吩咐嘉禾堂那名当值弟子入内给我拿红色犀烛,他命令瑟瑟有必要时将灵兔、灵獾当着我的面悉数宰杀,他听到我与叶疏取消婚约的那一番对话,立刻着人布下新年烟花大会,急匆匆向青霄门赶回。  最后一个画面,却是他与贝师兄在嘉禾堂中相坐对谈。我对他亲朋友眷一无所知,平日也不见贝师兄与他十分亲近,此时见他神色放松,双眼轻阖,一贯的温和之态也全然不见,面上却有几分倦色。  只见贝师兄手中拈起一枚金碧琉璃色的碎灵石,啧啧道:“难得见你花这么多心思,看来与太子妃情意正浓,真是羡煞旁人啊。”  萧越嗤笑一声,却不答他话语,只道:“你这称谓,也莫到处乱叫了。江雨晴受了血煞,已不堪一用。我父亲最近对我赞誉有加,正准备为我重择一名火灵阳体的女子为妻,以免我境界提升太快,反难以诞下子嗣。”  贝师兄手中一顿,张了张眼皮,似不经意道:“我看太……他近日对你情根深种,远非与叶师弟可比。你到时择妻另娶,教他如何接受?”  萧越长目微暝,将头仰靠在太师椅背上,似极惬意:“只须告诉他,我身在家族之中,有诸多不得已便是了。他心那么软,总是舍不得让我为难的。”  一声碎响,镜面已归于平静。我原本被孟还天勒住脖颈,才勉强抬起头来。不知何时他已收回肉瓣,我身躯仍如僵死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只听孟还天充满诱惑同情的声音直透入我识海来:“看见没有?你大师兄对你,从头到尾,全是虚情假意。你们道宗这群人哪,嘴里说得比谁都好听,行事却肮脏无比,竟连魔修也不如。江随云,左右是做器具,还不如让本尊来好好疼爱你。至少本尊眼中不见色相,不管是无盐嫫母,还是褒姒西施,都无半点分别。绝不会因为你丑,便将你拒之千里……”  他嘴里说话,一条软乎乎的异物便从我两腿之间悄无声息地钻上来,渐渐深入我后穴之中。  只听萧越在空中极力嘶吼一声:“随云,他在诱你入魔!”  我霎然一惊,如从一场梦魇中惊醒。孟还天那东西已强行捣开我穴腔,也不知用了何等术法,竟使那鼎口肉环立刻显象。我只觉一条异怪之物如鳄鱼硬尾般一插而入,瞬间就捅入那块最湿软的底囊,与我灵息相接。就在这一刹那间,我腹中忽然炸开一团爆破般的热意,全身先天之气如千万把刀锋同时向外插去,便与苏陨星当日意图不轨时对他的攻击一模一样,只是威力更强大了无数倍。只听孟还天发出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那条探入我身体的东西逃命般急缩了回去,全身肉瓣亦争相向那裂缝回缩,那裂缝都被挤得弯曲起来,如同被人踩了一脚的蜈蚣蜷缩成一团。只一眨眼工夫,肉瓣已逃得干干净净,那裂缝也在空中匆匆忙忙弥合起来,殿中只余阵阵残余腥臭。  我死里逃生,虽不知缘由,终于是保全了这一副身躯。但心中竟无半点庆幸之意,只将一对血红的眼睛对准了萧越,竭力想冷笑一声,却连脸上肌肉也止不住地在颤抖:“……他诱我入魔?姓萧的,我看你才是真魔!”  萧越也已从半空中落地,此时也是劫后余生,脸上神气却比被孟还天凌虐时还要慌张畏惧得多。闻言全身一阵摇晃,说话竟是结结巴巴:“不是那样的,江郎,你听我说!……”  我将手重重一挥,嘶声道:“够了!我听你说什么?说你当年是怎么嫌我丑,叫欺负我的人过来打我?说你是怎么算计我从不知梦出来,一步步诱骗我对你生情?说你假作舍不得我,叫人紧赶慢赶地送了这带子过来,结果却拿来偷听我与别人说话!亏我信以为真,还一直开开心心地系在身上,以为你真的对我有几分相思!”  萧越一句话也接不上来,只是不断摇头,重复道:“不是的,不是的。”听到最后,已经慌不择路,急忙将自己腰上那锦带解了下来,往地下狠狠一掷,连声道:“你看,我扔掉了,扔掉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对他恨意已达巅峰,他这般做作,只令我忍不住齿冷。当下冷笑两声,摇头道:“萧越,你的谎话,我听够了,不要再说了。你早就知道我是炉鼎,却从来不告诉我,任我百般出丑,把自己当了个活生生的人!你要采我,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一点,搞这些花言巧语,曲里拐弯,有什么意思?以你的修为,强奸我又有何难,为什么要……”  一语至此,忽然灵光乍现,恍然大悟之下,更觉心冷如死:“……是了,是了。你那无所不能的爹,比苏陨星、孟还天懂得多,知道不能强奸我,是不是?你要骗我鼎口打开,与我谈些虚情,弄些假爱,也就罢了。你一心坏我和叶疏的婚约,原来是因为我成亲之后,束手束脚,不便你哄我张开双腿。你自己早已选好了妻子,却叫我这不能诞下子嗣的男人嫁给你。可怜我水性杨花,心志不坚,竟被你这种人哄得团团转。我从前只道叶疏待我不及你,现在瞧来,你竟不及他待我之万一!……”  萧越原本已将面如死灰,听到最后一句,眼角肌肉突突跳起,咬牙切齿道:“哼,叶疏,你以为他……”  但我一个字也不愿听他说了。  我直直瞪视着他英俊扭曲的脸,将右手高高对准了他,上下嘴唇微一颤动,从喉咙深处发出撕裂般的一句咒诀:  “——咫尺天涯。”第七十五章 我配不上你  我不记得如何从地下大殿中跌跌撞撞走出,只听身旁不断传来器物翻倒之声,引得好几只草丛中自在嬉戏的灵兔立起了耳朵,红红的眼珠好奇地望向我,又看向我身旁虚无之处。我一瘸一拐走到朱红的庄门前,只将门缝推开一线,立刻就被人关紧了。我再竭力一推,门却只微微一晃,犹如被什么下死力气按住了,不让我出去。一来一去,那灵犀镜突然从空气中滚落下来,直掉到我脚边。  我从血红的眼中冷冷看了一眼那镜子,俯身捡了起来,双手抓住那犀角粗糙的边缘,没头没脑地向门缝中砸去。一下,两下,三下……只听一声裂响,白纹上已多了一条深深的裂痕。  不知何时,门上的阻力消失了。我虎口震得满是鲜血,将那镜子往地上一扔,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远远听见广叔急喊“少主”,又仓促叫人立刻去影宫向家主报信,我都已半点不关心了。我在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到最后难以为继时,甚至忘了有没有拨动腕上坠子,只张口哑声叫道:“叶疏,救我。”脑中一阵浓腥的眩晕袭来,双膝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身体渐渐复苏,识海却好似蛰伏沉睡了一般。只要意识开始向外探触,浑身便如挨了打的狗一般抖索起来,一颗心更是深浸在汪洋痛苦之中,连随波逐流都觉辛苦。浑浑噩噩中,只闻见一阵极淡的梅花香气。耳听一阵急躁的拧水之声,一个半湿不干之物丢在了我脸上,接着一阵粗砺的疼痛传来,似是有人正在粗暴地给我擦脸。虽然神识未开,也知此人伺候我不情不愿之极。我对这位白驹兄一向敬而远之,此时见他待我如故,竟觉一阵莫大的感激。昏昏荡荡之间,只觉叶白驹的动作远去,叶疏的气息迫近,微温的手握住了我手腕,缓缓送入一段冰雪灵息。我身体其实并无多大损耗,纵有些皮肉伤,也不十分疼痛。但大悲大怒之下,心神几近枯竭,体内元婴也如胎儿般蜷缩起来,不愿见人,更羞于与他相见。察觉他灵息探入,只在意识深处背过身去,不做理会。  叶疏收回灵息,手仍在我腕上握了一会儿,才向叶白驹道:“师尊说,他心神受孟还天魔息重创,退行蜷睡不醒。如有他平日喜爱之物,可以其为引,诱他醒来。你可记得,他平日喜爱何物?”  如在从前,他这句话传入耳来,我只怕又要暗自神伤。但今日听来,竟觉无比安心,连原本沉湎自我之中的婴灵,小小的手也忍不住抓握了几下。  叶白驹正是无甚好气,将毛巾往盆中一扔,水溅得地上的冰嗞嗞直冒冷气:“我看他什么也不喜爱,就只喜爱主人你。从前顶着一张丑脸时,就总是色迷迷地望着你,连哈喇子流出来都不知道。后来……变成这模样了,对着你的时候也还是一副呆相。一双眼睛更是粘在你身上,你练剑的时候也看,打坐的时候也看,看一阵,傻笑一阵,那一脸痴态,多少层面纱也挡不住!”  我听了他这几句贬语,识海忽而一阵动荡,似乎想起了一件极其要紧的事。这件事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偏偏意识白茫茫一片,如雾里看花般看不分明。  叶疏听了,竟若有所思,在床边沉吟片刻,忽然俯下身来,将我抱住了。  我在这张冷冰冰的玉床上已躺了许久,身体都已失去知觉。叶疏体温向来不高,此时与我相贴,仍然带来了一阵浅淡的暖意。我只觉他动作十分规整,正与前两次我请求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换成横向,想必颇为古怪。他身材原比我高些,从前这般拥抱时,下巴只靠在我头发旁边。此刻依偎在我胸口,头便自然而然靠在了我肩上。黑丝缎一样的头发也倾撒在我身上,连沙沙摩擦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刹那之间,我想起了许久之前,在万劫城地下阴湿发霉的灰河地狱中,他扮成柔软鲜艳的女子,在我丑陋破烂的嘴唇上轻轻一吻。那红裙黑发的倩影,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海底后,在我心间留下了深入骨髓的烙印。  也就在这一瞬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从前对他情深一往,他若要我张开鼎口,什么心思也不必花,什么手段也不必使,只要冷冷地向我吐出几个字——甚至说都不用说,只要轻轻地扫一眼,别说什么采补,连命我也立刻献给了他。他是我名义上的道侣,若想采我,一万次也采了。他偏偏一无所动,成日与我共处一室,只顾练剑、打坐,如非必要,连话也不和我说。我那日在马车中主动求他,他却碰也不碰我。比起……无所不用其极,甚么阵法失陷、灵宠玫瑰、烟花彩道,诸般心机算计,只为哄我张开腿来,叶疏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不战而胜。我平日惯见他的冷淡,心中还颇有些怨怼。如今想来,正是对我这该死的九天玄阴之体一无所图之故。  想到此处,识海中又是一阵恨意刺痛。我先前受萧越甜言蜜语诱骗,竟而对他生情,还道天下之间,情人都要那般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再看叶疏时,便觉他处处不足。焉知萧越全是为了取我鼎中功力,这才百般温柔殷勤。而今回头一看,叶疏这样生疏冷清,反而是最好不过。可惜我生为炉鼎,那是连娼妓都不如的下贱之身,与他这出身名门的天才修士身份之悬殊,只怕更甚我凡人老丑之时。他还将他母亲的遗物赠我,想他母亲弄梅作画,何等华贵高雅,若她在天有灵,怎会让她儿子与我这种人相思相见?……  一念至此,肠为之断。一阵窝心剧痛之下,意识竟自己苏醒过来。极力睁开眼睛,正与叶疏澄澈的明眸相对。他长长的羽睫微微一动,既不惊讶,也不见欢喜,容色淡淡,一如平时。见我醒来,便在床边坐直,又拿起我的手来,似要检查我体内灵息流动。  我本已想好如何开口,但肌肤与他一触,泪水立刻就不争气地淌了下来,说话也全然没了章法,只是流泪抽噎道:“叶疏,对不起,我……我是……”  “炉鼎”二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一时心口都痉挛起来,只哭道:“我配不上你。这个……这坠子,你拿回去,给……给别人罢!”说着,心如同被人狠狠攥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死命狠下心来,便去解腕上长相思的绳结。  叶疏按住我的手,语气仍是那般平静:“你是我的道侣。答允我的事,不能反悔。”又握起我的手腕,挑起长相思的绳结,向外突然一拔。  他现在境界我虽不甚知晓,但当日带我凭虚御风,想必已在化神之间。蒋陵光便是化神后期,随手一挥,山木尽摧。我只觉他全身冰雪灵息沛然而发,大惊失色,下意识便去抢那坠子。  却见叶疏一拔之下,长相思纹丝不动,连我的手也分毫未损。他这才将手收回,向我道:“何况它认主。一戴上,就取不下来了。”  我从不知道如此平铺直叙的一句话,竟比世间一切海誓山盟分量更重。一时感激万状,又羞愧难当,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不多时,师尊与几名长老、堂主也来探望。见我要起来见礼,忙道不必,又亲自坐在我床边,叹道:“孟还天现身丹霞山庄之事,我都已知晓了。你大师兄……”  我一听到这三个字,便觉一阵强烈反胃。师尊并未发觉,继道:“……说当日家族阵法动荡,请你前去助阵,却未曾想灵息异变,竟将那魔头引来。萧越身受重伤,已回他兰陵家中休养去了。”说着,屈指捏了个诀,语气甚是沉重:“他这番现身,倏忽来去,竟然无迹可寻。棋盘真人一时无法联络,青城山应长老与我等连夜赶到封印魔种之地,勘探之后,只见此景。”  一阵灵纹波荡,冰室中已浮出一面留影,但见影像中雪峰连绵,分明照见一处破败的道宗大殿,一张沾满血迹的匾额也被人打烂了一多半,只依稀辨认出一个“清”字。继而画面一晃,曲曲折折,不知何时已进入一个玉石洞穴,洞中尽作琉璃光彩,隐约可见一角柔软裙裾。先前在释迦寺封印魔种的那面黑白棋盘斜斜置于空中,仰头望去,却是持在一双玉质纤纤的手中。再仔细一看,只见那棋盘上已多了一条鲜血狰狞的裂缝,其上的“万劫不复”局也已被打得稀烂,黑白棋子崩落一地。  白无霜凝目望去,眉心紧蹙,道:“这裂缝……不似人为,却似长尾之属猛力拍击而成。”  青霄真人喟道:“正是。棋盘真人算准了魔教众人定会上天入地寻找孟还天,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将之镇压在满门罹难的三清观下。谁曾想百密一疏,竟忘了孟还天手中那条蛇杖。那杖头魔蛇在昆仑雪山下沉埋多年,不想嗅觉灵敏至此,穿破重重法阵,竟将魔种释出。魔种出世之初,别无选择,只能就近寄生。妖兽之流,灵智有限,属于下下之选。孟还天此番寄生蛇身,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忆及当日殿中景象,那肉瓣扭曲蠕动,果然与蛇类有几分相似。想他正是寄生之初,亟需提升功力,这才循灵波而来,意图采我鼎气。只忍着恶心回忆片刻,已是浑身冰冷。  青霄真人道:“据萧真君所言,孟还天入阵之后,遭遇重击,不知往何处洞穴养伤去了。如今苍炎魔教也已知悉,白空空已准备召唤四境魔修,前往极焰魔窟共举大事。蛇魔虽不比他以往的寄生之躯可怖,却从此成了龙头核心,远非白空空之流可比。到时群魔大举,又不知要如何作恶了。”说着,一贯清矍的面容也带上了几分苦涩,摇头道:“……孩子们才过了几天的太平日子,眼看又要到头了。”  我见在场人人脸色凝重,心知危机已不可逆,反将我兀自一人的愁绪冲淡了几分。听师尊最后这句话,便如乱世中一力照护家人的慈父对小儿女们的爱怜之语,何曾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得道仙君?想到萧越被孟还天揭破之前,还妄图挑拨离间,引得我如今杯弓蛇影,竟对旁人暗生疑窦,只当人人和他一样,对我别有所图。其实只要动一动头脑,便知荒唐可笑。青霄门已是威名赫赫的中原第一宗门,师尊是名满天下的一代道尊,早已入大乘之境,距渡劫飞升只在旦夕之间。叶疏更是不世出的天才,再有眼无珠之人,都看得出他日后必定功德圆满,升仙入圣。譬如穷家小子,常为了一块金子争得头破血流。但若一个人早已坐拥金山,又要你这几两添头作甚?  思及此,不禁又悔愧欲泪,颤声叫了句:“师尊……”喉中一阵枯涩,再也说不下去了。  师尊这才向我与叶疏看来,眼中方露出些许喜慰之意,道:“虽前路未明,我两位爱徒的婚姻大事,可不能受半点委屈。尤其是这一个,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方有今日。日后成了亲,叫叶疏给你多买些糖吃罢。”说着,便在我头顶轻轻拍了一下。  我心中一阵温暖,泪水如雨而下。怕旁人看见笑话,只赶忙背过身去。  往后几日,果然有多位司管和合、正缘仪礼的管事师叔伯过来,交代我诸般流程,又详细询问了许多细处,如传信香云自何而起、至何而止,宾客如何入座,赞礼如何吟诵云云。我嘴上惫懒回答,应对也无甚精神,虽知件件都怠慢不得,偏偏提不起劲来。别人才一出门,我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独自呆呆发怔。见各堂各部送来的大小簿子堆积了半尺之高,只觉心烦意乱。忽听院中又有客来,心中一万个不想起身,却也只得出门迎接。抬目看时,只见来者青袍板正,冠履一丝不乱,却是李杨青。  我忙上前奉茶,又问他棋盘真人之事。李杨青双手端端正正捧了茶盏,尚自未饮,听我问起他师父,便将茶放了下来,规规矩矩道:“已找到了。师父下山追皮影戏班子去了,昨日才有回音。”  我一怔之下,只觉这确是棋盘真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但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更是叫人忍俊不禁。只笑了一下,想到心中之事,便又敛了回去。  李杨青饮罢一盏茶,客客气气地放下茶盏,向我道:“江道友释迦寺前那一剑气势如虹,惜于留影石仅有一方视野,许多精微之处难以参详。此次来是想请江道友当面试演此剑,不知是否方便。”  我此时全无演练剑法的心情,却不好令他失望而归,只得连声应允,将腰间一霎雨解了下来,立在青岩小院之中。试出几剑,皆是拖拖沓沓,疲软无力。在他面前我倒不怕丢人,只收剑道了声:“……抱歉。”  李杨青略作思索,从院角走到我面前,道:“道友当日对阵天魔解体,气势也未逊色半分,今日却十分手软心慈。如将我想象为敌人,想来应有不同。”  我知道他于剑道向来有过人的执着,从他剑名“断水流”便知端的。一时也无他法,将一霎雨对准了他,阖目想象敌人形貌。脑中忽忽而过好几人,都觉不甚仇恨。突然之间,一袭黑锦长袍直直浮现在脑海中。一个喑哑含情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如蚂蚁触须在我耳孔中轻轻摇晃:“江郎,你叫一声亲亲好老公,我就让你……”  刹那间,我怒潮大盛,一霎雨上青芒爆长,一剑刺出,宛如夏夜雷霆骤雨,惊透人间好梦。  剑意渐落时,只见院中淅淅沥沥尽是水意,空中仍有雨丝斜斜飘落,只余李杨青脚边一圈白地。  我暴怒之后,心中更空,垂下了剑尖,道了声:“……见笑了。”  李杨青鬓发沾满水珠,布鞋也已濡湿,闻言却只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问道:“道友剑术精绝,为何面有忧色?”  我颓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我给你拿些毛巾来。”  才转身几步,李杨青忽从后道:“江道友,我也有一招剑法,请你品鉴。”  我驻足回头,见他将长剑立起,行了个最标准的起手礼,这才身随影动,一剑逸出。  我头一次见这位青城山大弟子使剑,竟不见如何提步动腕,剑意已迫人眉睫!  我心性远不及他,第一反应便是向旁避开。只见剑影凌空之处,漫天丝雨已被悉数劈成两半。连我留下的郁郁之意,竟也被一扫而空。  李杨青收剑而立,问道:“道友以为如何?”  我从来便不善于夸赞旁人剑法,一时只讷讷道:“自然是……极佳的。”  李杨青道了声:“多谢。”还剑入鞘,又在剑柄上爱惜地擦了擦,这才抬目道:“我师父从前不务正业,曾自毁一段修为,测算出我是个月盈之体。”  我一惊抬头,与他当年在千竹湖旁殊无二致的清亮目光相对。只听李杨青板正的声音一字一句道:“顾名思义,这月盈之体,一开始取月华之练,清光渐满,无论是修习功法,还是悟道破境,比别人都快得多。直到未来某一点时,任你如何取法,一切到此为止,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我生平从未听说过如此奇异的体质,乍听只觉残酷,细想来,却又觉难以断定。  李杨青道:“我最初听说此事,正是历尽万难,终于得以入门拜师之时。当时年少心高,又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自是难以接受。我师父却道,莫说最后还有些好处,便是一无所得,又有什么大不了?人人都要死,难道就不吃饭、不穿衣、不拉屎了么?”  我听到最后几个字,眼前浮现棋盘真人白须高翘、活泼泼的模样,不由一笑。  李杨青道:“江道友,人生千百年,犹如流水滔滔,亦有尽时。你经行河岸之时,掬一捧水月在手,便不负此时、此地、此刻因缘。”  我元魂剧烈一震,如同醍醐灌顶,嘶声道:“……李道友,谢谢你。”  李杨青亦微微一笑,向我工整守礼地一鞠,道:“江道友,告辞。”第七十六章 又有何难?  此时已是二月中旬,我心中愁绪虽未尽散,但千般琐事迎头而来,竟无暇再自怜自伤,每日只是没头苍蝇般团团乱转。最后实在分身乏术,只得将一应婚典事务悉数交由正缘科决议,自己只紧着刀尺剪裁,专心赶制我与叶疏二人的喜服。天机阁的匠人心思缜密,不但边裾、袖边、领口等最费工夫之处皆有成品,附上的裳服形制图更是极为详尽。我起初屏息凝神,处处小心,生怕剪坏了一点料子,针尾在手里握得发烫,也不敢从缎面上穿进去。后来做得久了,也多少有了些手性,不再诚惶诚恐,奉若神明,反倒得心应手了许多,那红缎在手中从容旋转,衣裳轮廓也渐渐出来了。虽还潦草无比,却也隐约可见成衣形状。我从前做惯了粗衣布裤,此时习惯成自然,双手拿起衣肩,用力抖搂了两下。只觉那衣料如一匹柔软的流水般,在我指间丝丝荡动。一时心中惊叹不已,偷偷摸摸提了那半成品的红衣,对着一块冰在身上比了半天。这一件是给叶疏缝制的,比我身躯要宽阔些。我望着冰上模糊红影,一时竟有些茫然出神。  忽然眼前影像一阵变幻,原本粗砂难辨的冰面已变得光可鉴人,将我木木呆呆的模样与身后刚进门的叶疏映照在一起。只见他收了法诀,玉步轻移,镜中高挑的身影不断向我走近。我只觉一阵手足无措,忙将衣服收回臂上,垂头道:“我、我看看大小……合不合适,绝不是……有别的想头。”愈说愈乱,转眼望见石案上放着一封宾客名单,忙过去一把抄起,向他道:“这是陶师兄今天送过来的,我也不认得别的什么人,你……你看一下。”  叶疏应了一声,就着我的手看了起来。我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一页页点认婚礼来宾,遇到全然眼生的名字,他还低头向我介绍几句,说是何门何宗何人,擅长何等功法云云。我听他声音不住撩过耳边,其实并无其他举止,却令我比从前与他相处时还要不好意思。正有些坐立难安,忽见眼前一页名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姓氏。我心中一震,忍不住道:“这个……叶霜河,是哪个宗门的前辈?”  叶疏随我手指方向看去,平静道:“江南叶家。”  我眼睛倏然一下睁圆了,忍不住向他脸上望去,又狠狠咽了口唾沫,才颤声道:“我……先前听师尊说过,你小时候……在院子里……”  叶疏淡淡道:“嗯。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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