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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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来到那肉缝软缩之处,将其中一枚小得可怜的元灵拾起,放入那枚名叫“负山”的银盒中,以灵息包裹成团。转头望去,只见叶疏那不染凡尘的身影也在万千泪眼之中,身前一名中年修士的元灵青袍淡淡,正向他嘱咐着甚么,想来便是那位名声赫赫的梅庄主人叶寒天了。另一名美妇的元灵却是又哭又笑,几乎要扑在他身上,正是他亡母穆夫人。 我心中一酸,本欲转身离去,忽见穆夫人目光下移,落在他剑柄上,怪道:“这好好的穗子,怎么散了?来,妈妈给你编起来,编一个漂漂亮亮的花样儿……” 她一边说,一边兴兴头头地,就要去握那织了一半的剑穗。但她早已只剩一团虚灵,手指穿过叶疏的长剑,便如风拂过一般,如何却碰得到半分? 我再无法袖手旁观,举步赶去,向叶疏道了声:“我来。”遂蹲在他身旁,将那穗子一挑一穿,编织成串。 穆夫人见我腕上长相思鲜红夺目,惊讶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叶疏,眼中焕发出难言的光彩,颤声道:“这……这位是……” 叶疏湿黑的双目向我看来,红唇一动,却不说话。我只得替他道:“叶前辈、穆夫人,好叫二位知晓,我叫江随云,是他的道侣。” 穆夫人与叶寒天对视一眼,高兴得几乎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在衣裙上不断擦拭,连声道:“好,好,好……我们疏儿竟有这位一位佳侣,这真是……真是……这头一次见面,也没给你准备甚么像样的东西,你看这……”说着,便在那透明的衣袖中胡乱寻觅。 我忙止住道:“夫人不必客气。我……嫁给叶疏,心满意足,胜过珍宝万件。” 穆夫人一时竟哽咽,一双与叶疏有八分相似的美目欢喜无限地看着我,连声赞道:“我们随云生得这样俊美,是疏儿高攀了。……”又将几乎透明的手向我伸来,在虚空中与我相握,偷偷凑近我耳边,向我问道:“……他对你好么?若是对你不好,只管对我说,我替你狠狠教训他。” 我一时竟失笑,正色道:“他对我很好。” 说到此处,见叶疏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遂伸出手去,与他十指相扣,向前滔滔不绝道:“……他剑术超绝,修为高深,我与他在一起,世上人人称羡。他疼我爱我,将我视作心中第一要紧之人,从不让我受半分委屈。他与我说过许多二位前辈之事,还在师门与我种下了两株梅树,每到冬日,红艳无比。我们成婚之后,没有红过一次脸,十分甜蜜快活……” 我原本只是信口开河,忽然之间,只觉一阵泪意涌上心头,竟难以接续,只能将头深深埋进了叶疏肩窝中。 穆夫人却信以为真,一时喜极而泣,拉着叶寒天,让他与我说话。叶寒天当年反叛本门,想来是狂傲不羁之人。此时见了我,却也只点点头,道:“……极好!” 只听身畔嗤嗤烟雾声不断响起,叶寒天与穆夫人灵体也渐渐模糊,终于消隐不见。 我抬首目送二人消失,面上泪痕未干,从叶疏手中慢慢抽出手来,向他那条剑穗轻轻一挥。只听喀嚓一声,那穗子立刻炸成一团五彩斑斓的粉尘,纷纷扬扬飘散到雪地上。 叶疏才与父母相见,一时竟反应不及,茫然伸手抓去,只抓到一场虚无。他犹自不敢相信般,手掌张开、合上,只见几粒碎屑从他雪白修长的手指间滑下,再也寻不见了。 我再无多话,握着那枚冯雨师的婴灵,向一旁面色苍白的柳唱走去。见他难以索解地望着我,只木然道:“我答允了十五,要留他一命。” 柳唱啧道:“你自做好人,可给你唱哥招了个大麻烦。”虽百般嫌弃,还是将那银盒接过,顺手将一枚小小药囊向我扔来,显是疲倦之极,只指了指我的脸。 我见那药囊上刻着“非花如梦”四字,想是他从前应允我的易容之物,便随手收在怀里。 只见柳唱向我背后瞥了一眼,叹道:“对死人都仁至义尽,对活人却这般冷酷无情。随哥,你如今也是年深寿永,若是心中有憾,岂不是长长久久地后悔。” 我嘴角极轻一动,道:“……是么?” 只闻一阵极低的哭泣声,我抬头望去,只见曲星正背身而立,双臂环拥,似紧紧抱着一个人。细看来,却只有寒风、凛雪、冻土而已。第九十五章 非花如梦 我从腹部一阵难以言喻的痛痒中醒来,只觉身下阵阵颠簸,正是在一座途行的马车中。我向窗外茫然望去,只见道旁水田青青,稻株过膝。农夫在田间劳作,妇人在门前堆垛、晒谷,儿童拿了许多长竹竿,赶走啄食稻粒的鸟雀。烧草灰的黑烟在山村之间袅袅升起,正是南方两季稻谷相接、一年中农忙最甚的季节。 我又钝钝坐了许久,才想起白空空一役之后,柳唱灵识受损极重,带着冯雨师元婴回灵素谷大养去了。谷中弟子皆懵懵懂懂,恰逢江氏兄妹在其中换血疗伤,便由白无霜护送前往。兴云法师、谢明台伤势亦不容乐观,各大门派宗老、弟子更是伤亡惨重。好在叶疏最终以天神之姿斩杀巨怪,总算给这凄凄洱海之行,带来了一束久违的光明。众人分别之时,悲容中犹有愿景与壮意。但棋盘、青霄二位真人远去昆仑之后再也无法联络,连带着同去的青城山应长老、大弟子李杨青等人也音讯全无,着实令人焦心。道宗一干主事人只知棋盘真人在三清观遗址布下收炼魔蛇的阵法,此时内门却已紧闭,百呼不应。昆仑是前世大能镇压孟还天蛇杖之地,苍炎魔教一得知魔种诞育的消息,第一步便是夷平雪山,将镇守蛇杖的三清观残忍灭门。由此可见,这条蛇杖对孟还天意义非比寻常,地位只怕还要在白空空之上。只是不知为何,自孟还天现身丹霞山庄后,竟一反常态,全无动静。这南疆的巨怪出来造孽,还是冯雨师亲手引发的祸端。棋盘真人当日将魔种镇在三清观下,却被魔蛇夺去;前日他带头布阵,又自称有召唤魔蛇之法。于是种种不明之处,尽悬于他一人之手。与他同行的青霄真人是当今道门持牛耳者,他亦是当世修为最高的修士之一,二人亲切入世,地位远非闭关云游的萧昭、江鹤行可比,堪称中原道宗一对定海神针。如今已有不少门派赶往三清观中,然而连日来掘地三尺,却见不到半个人影。三清观弟子大多殁于灭门一战中,幸存者寥寥无几,地位也大多低微。惟有符冠英的师父玉清子与三位长老同辈,若观中有什么阵法机关,只怕世上惟有他知。只是他向来性情孤僻,从不与人言谈。朔月堂堂主、玉秀峰长老一干人找他问了好几次,他都是一语不发,站起来冷冷走掉了。 我与这位符师弟相处不多,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只知他对草石药性无一不精,想来跟随玉清子长老颇有时日,亦得其真传。听到谢明台手下弟子转述他无礼举止,不由心中一哂,开口道:“我去找他。” 一时回忆散尽,身上的痛感却更重了。我解开绷带看时,只见腹部五个狰狞血洞,竟无半点好转迹象。俯下身来,甚至能闻到一阵伤口腐烂的异味。我只觉这景象陌生又遥远,上次见自己如此凄惨,还要追溯到当年擦拭吕祖像摔断腿之时。体内那一向生机沛然的灵息,此时也已全然悖离了我“本身”,对我的伤势漠然视之,不闻不问。 我与叶疏最后一次双修之后,境界已到凌虚中后期,已与蒋陵光、白无霜在伯仲之间。当日腹中忽如其来的绞痛也已止歇,但身体深处,仍有阵阵恶感余留。玄阴之力虽不能口吐人言,但这一举动摆明了就是对我的警告。这一手段我从前做凡人时也常领教,多是在地主员外家帮忙做工时,人家阔老爷偶尔大发善心,赏我们一碗肥肉吃。但这肉上桌之时,必有白眼翻天的家仆在碗边重重敲打几下,以便我们识趣站起身来,称颂老爷大德。玄阴之力虽将自己吹得古今无双,看来也免不得有些老爷脾气。先前略施小惩,大概也是我站得不够恭敬之故了。 马车飞驰,不过三五里,已到了丹霞镇上。我遥望着长街下熙熙攘攘的行人与铺子,不觉出神。一恍之间,马车已向前飞奔而去。远远望见林木中掩映一座高门大院,只大半年不见,气象已全然衰落,连山水也已枯败。隐约听见门前有谷粒翻晒、农妇笑语声,旧色的高墙上停着几只麻雀,不时飞落坪前觅食。 忽见几名孩童追逐一头瘦瘦小小、灰不溜秋之物,从谷堆中穿梭而来。定睛看时,却是一头饿得脱了相的灵獾。只见它嘴边叼着半个黑乎乎的糠饼,想是在山庄中饿狠了,出来找东西吃。 只见孩童们拿起石头、砖瓦,脱下草鞋,向它身上打来,口中叫道:“老鼠!老鼠!打死它!” 我收回目光,向驾车的师弟歉然道:“劳驾,停一停。” 那灵獾饿久了跑不快,被鞋底打了两下,慌不择路,竟一头撞入我脚下。我俯身将它抱了起来,只觉它瘦得皮包骨头,小小的肚皮脏兮兮的,在我手中不住瑟瑟发抖。 我随手抓起一把谷粒,用灵息在掌中握了一握,送到它的嘴边。那灵獾一时竟不敢就吃,黑眼珠呆望我一刻,才埋头狼吞虎咽起来。吃得急了,好几次差点噎住喉咙。 那些农妇孩童识得青霄门标记,望望那灵獾,又望望我背后的马车,均有些不知所措。 我原以为萧越禁足丹霞山庄,不过暂避嫌疑。一转念间,想到他与萧楚扬为继承大任,一度争得你死我活。如今萧楚扬风头正盛,对这位失势的兄长,自是极尽打压之能事。从前这些灵兽受尽娇宠,送到嘴边的灵谷等闲不吃一口,现在却沦落到来偷凡人的东西吃。广叔他们不知还在不在庄内,那位瑟瑟姑娘,据说早就投奔到萧楚扬身边了。 我讨了好些谷子,注满灵息,金灿灿地洒在落满灰的门槛上,又向几名农妇深深谢过。临行之时,替她们将坪中的谷子扬得干干净净。风起之时,只见无数糠壳、细尘,在烈日下纷纷扬扬,从那朱红的大门前飞过去了。 青霄门转眼即至,旁人各有去处,我却在仓廪石前徘徊许久,才信步走到秋收堂门口。只见青檐如旧,连院中那株已经死去多时的梅树,也在铁笼头中伫立如昔。我仰头看时,见老树虬枝上已有生机流动之意,只怕过了今冬,又能发出新芽来。 我痴望片刻,再去找符冠英时,只见他又在膳堂吃饭,仍是独坐一个角落,默默吃着面前一钵青菜、一碗饭。我坐在他对面,目送他将最后一口米饭送入嘴里,这才放下筷子,头也不抬道:“走罢。” 我却不动,只道:“你若不愿去,不要勉强。” 符冠英静静看了我片刻,淡漠道:“没有不愿意。” 叶疏自洱海一战后,接连破境且灵息耗竭,如今已闭关辟息。这一次远赴昆仑,带队的却是那一向神神道道的朱雀长老蒋陵光。他老人家惯会摸骨算命,人情策略却是一概不通。落地头一件事,便是独自偷偷摸摸去寻了一捧千年雪,说是怕殷堂主灵塔炎热,要给他殖养之地添上一丝清凉,还兀自坐在三清观烧焦的门槛前,摇头感慨道:“若有甚么灵石、灵药可重锻根骨,蒋某便是拼上百年造化,也是要求它一求的。” 符冠英对他正眼也不瞧,独自在废墟之中走动,不时挖起一两块石头,放在鼻子底下一闻,又随手抛下。我从前只知他辨采药石厉害,却不知他用的是何禀赋。正自出神,忽见符冠英动作一顿,头也不回道:“你身上有气味,不要站在我身后。” 我从不知自己身上有气味,闻言便移开脚步,离他远远的。只见雪山残墟之间,一名白袍中年男子正自指挥众人四处寻觅,正是叶霜河。看他面容神色,显然已将自己当成了暂摄主位的道宗掌门人、 我对他们这些勾心斗角厌恶之极,一眼也不愿多看,又向符冠英折返了两步。 忽见符冠英手执一枚圆圆石子,眉心紧蹙,复凑近一嗅,转手递给了我。我见那石头晶莹剔透,在日光与雪光下,如闪烁琉璃光彩。一瞬之间,想起了曾在留影石中见过的玉石洞穴,忙道:“是这里了!” 众人纷纷上前,各展神通,将一条狭窄之极、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穴道挖了出来。当下组了一支十多人的队伍,由蒋陵光带头,叶霜河断后,从窄道中一一进入,落脚处只见一座巨大洞穴,璃彩夺目,门口镌刻着“天姬福地”四个大字。一名体态婀娜、身姿绰约的女子玉像正立在洞穴之中,高达丈许,裙裾柔软,纤纤玉手中捧着一张黑白棋盘,其上一条鲜血狰狞的裂缝,仍是十分触目惊心。 我仰头望去,见玉像栩栩如生,惟独却没有面容。除此之外,洞中空空荡荡,一目了然,再无半个人影。 符冠英停在门口一块平滑如镜的石壁旁,漠然道:“凡出入者,皆于镜中留影。” 他将手贴在镜上,只见一阵灵波荡动,我们一行人的身影陆续浮现在镜面中。再往前推移,忽听蒋陵光一声低呼,只见镜中人影泛泛,棋盘真人、青霄真人、青城山应长老、李杨青等人,正屏息凝神,一步步从洞口经过。旁人并无异状,只见棋盘真人素来嬉皮笑脸的面孔上,却浮现出一丝扭曲之色,似乎正在强忍某种痛楚。符冠英一松手,镜中人影便尽数消失了。 众人面面相觑,均觉一阵寒意掠过心头。蒋陵光喃喃道:“……只有进来,没有出去?那……那怎么会?” 叶霜河捋须沉思片刻,向队列中那名大易宫掌教师兄一扬下巴,问道:“你看方才二位真人一行人之中,有甚可疑之处?可有魔教妖人易容打扮,混迹其中的?” 那名掌教师兄被他劈头一问,也不由肃然答道:“据传此圣地是当年镇压蛇杖之处,敝教改易容貌,是以一枚’壳’嵌套在本体之上,只怕难以瞒过。”说着,便掏出从前我曾见过的胶水、面具等物,简易捏了一副容貌,盖在自己脸上,从石壁前重新经过。果见镜中清清楚楚,照见的仍是他的原貌。 我沉吟片刻,将柳唱送我的“非花如梦”药囊取出,见其中整整齐齐,放着三枚褐色药丸。遂向蒋陵光道:“蒋长老,借一根头发使用。” 蒋陵光连声道:“有,有,应有尽有!”说着,已将袖中一个黄兮兮的布包打开,只见里头密密麻麻,也不知收集了多少怪异物事,指甲、毛发,更是数不胜数,想来都是他替人卜算之物。他寻寻觅觅,忽然目光一顿,拿起一根长长的黑发,直送到我眼前:“喏,这个给你!” 我看他神态举止,便知这头发所属何人。即将一霎雨一挥,反手削下自己几缕头发,这才接过他那根黑发,烧制成灰,与一枚“非花如梦”一并服下。只见众人皆露出惊异之极的目光,再从石壁前走过时,果然不出所料,“我”已经变成了周令的模样,连脸上委屈含恨的神情也别无二致,只一双桃花眼殊无风流之态,与他不甚相似。 我服下第二颗“非花如梦”,变回本来模样,道:“看来元魂不必相符,只要……” 符冠英自踏入这玉石洞穴以来,不知为何一直脸色苍白,连文秀的面容上也带了三分狰狞。见我变为周令,竟难得有些失态,从头到尾,目光没从我脸上挪开半分。直到我变回原貌,仍久久凝望着我面容。 蒋陵光追问道:“只要怎样?” 我才要张口,只觉手中一阵极其微弱的感应,似是从一霎雨中所发。我一惊之下,举剑在手,见那竹枝上清浅的碧光不断流烁,指向那玉像脚底。 我心中没来由地一紧,吞了口口水,捏了个剑诀,缓缓向那玉像指去。一剑落下,只听一霎雨悲鸣大作,玉像双脚喀嚓一声裂开,一个身穿青袍、浑身抽搐的血人在其中蜷成一团,不是青城山大弟子李杨青却又是谁?第九十六章 是我 我大骇之下,急忙将他从那缝隙中扶出。一触之下,只觉他体内骨骼、灵脉,寸寸截断,灵核破烂,已是气息散尽之兆。再看他神色,只见瞳仁翻白,口角边都沾满白沫,竟是神智全失。我双手颤抖,拼命将灵息送入他体内,只见他无光的瞳孔对准了我,嘴唇不断颤抖,显然有话要告诉我。但他识海早已一片混乱,如何却发得出一个字来? 我惊惧痛心之下,再也顾不得其他,见叶霜河还假惺惺地站在一旁,嘶声向他喝道:“你们叶家那读人记忆的法术呢?快给他用啊!” 叶霜河成名以来,只怕还没被人用这种口气命令过。此时竟也被我疯疯癫癫的势头震住,忙提步上前,手指在李杨青眉心中一点。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心紧皱,指端不住放出白光,忽然全身一怔,继而脸露惧色,冷汗也霎时流淌下来。 我观其脸色,便知有大难发生,只觉李杨青浑身痉挛,不由厉声催促道:“你快说!” 叶霜河睁开双眼,整个人如同被重锤击打过一般,方才的自得之情、夺权之威荡然无存,身上灵意如流,转而向我眉心一点,哑声道:“……你自己看罢!” 我被他强行破开神念,只觉脑中剧痛,诸般破碎画面一涌而入。有他埋头清扫山门时,旁人对他盛气凌人的讥嘲,亦有他得知自己月盈之体后,在激流之中一次次不甘心的嘶吼。最多的则是他与棋盘真人相处的景象:这位青城山大宗师性情如顽童一般,有时一个老大不耐烦,竟在众长老、堂主眼皮下捏出一个泥身,自己金蝉脱壳,下山玩耍去了。李杨青耐性极佳,对他又了如指掌,每每总能在他撅起屁股与一群孩童斗蟋蟀、打泥丸之际,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也并不出声打扰。直到他输了耍赖之际,这才客客气气地请他回去。每一次棋盘真人对他的突然出现都大吃一惊,挠头不解,不知这个面孔板正的青年,为何总能找到自己。惟有一次,他真正收敛了所有气息,藏在浪花后的青山之后,苍老的眼睛担忧地望着李杨青溅湿的衣袍,不知该说什么话去劝慰他…… 画面一阵动荡,已来到这座玉石洞穴中。只见阵光点点,棋盘真人为首、青霄真人为辅,二人正在勾画一座大阵。阵法中央,一缕黑光从那巨大的玉石女像脚下蜷曲而上,便如同一条盘柱的长蛇一般。玉像手中缺失之处,似是一条曲曲折折的短杖,但观玉像优雅之姿,却又不像手执一支武器,倒似拈花含情而立。应长老等亦在旁掠阵,一共七人,组成的阵型恰如一朵鲜花。青霄真人坐镇其中,鼻子微微翕动,叹道:“原来无尽宿生蛇当年衔尾而生,同结善恶之果,身上承载着脑魔之种,却盘踞在九天玄女遗留的花枝下。昆仑这玄女玉像洞穴,既是它不得脱身之所,也是它最为眷恋的原乡。如今放出旧巢气味,自能将之召引过来。只是……以此推论,魔种无论如何,也不该寄生在它身上。” 棋盘真人眼皮不住颤动,半边脸都皱成一团,显然痛楚难捱。闻言只咄了一声,爽朗笑道:“什么道理!若论起道理来,那昆仑九色鹿大半夜里给我老头儿托梦,送我一座无尽宿生阵诀,更是莫名其妙之极。老头儿这般精彩的手笔……”说着,如同小儿刚得了新鲜玩意儿一般,充满夸耀之意地向阵法中捏诀作法,使得阵光前后断点相连,那条“长蛇”也展身游动起来,在阵法上空扭成一个圆环形状。只听棋盘真人高高兴兴道:“……更是岂有此理、全无道理了!” 这位前辈行为举止虽多有异想天开之处,一生心性却极合道意。在道宗生死攸关的大事上,他老人家说话向来极有分量。听他嘴里胡言乱语,说什么托梦之辞,手中却一丝不乱,释出精妙阵法,众人皆信服不已。青霄真人仰首见那黑色蛇影越游越快,不住逐尾兜圈,眼看就要首尾相连。与此同时,一股淡得几乎闻不见的气味从阵中不断向外溢出,似是花木清香,又像是血肉腥臭,二者掺和混杂,竟然无法分辨。一时感慨道:“无尽宿生蛇与魔种如今一体同生,此地只能作暂时囚禁之所。要根除后患,惟有开浮生千重变之阵,将这魔物永镇雁荡山下。这阵法乃是一道隔绝生死之门,一旦孟还天踏入其中,便无法在此界作恶,天下也不必再受他孽力荼毒了。” 棋盘真人连连点头,白须、白发根根上翘,欢快道:“那可真是好极,妙极,善莫大焉!眼看这臭皮蛇儿就要落网进洞,不知老萧出关了没有?江鹤行那小子倒是走得潇洒,如今事关紧急,也不说差人递个话来。老头儿虽然年纪大了没记性,也记得他当年正气凛然,有鼻子有眼的,很干了些除魔卫道的大事。想那山山水水又有什么好看,又何至于这么久连家也不回,亏他也不腻烦……” 青霄真人听他絮絮叨叨,不知怎地眼皮一跳,道:“江氏家主云游多年,无从寻觅。不过地、火、风、水之力,四者只缺其一,若是……倒未必没有别的法子。” 棋盘真人立刻追问道:“哦?那是什么法子?” 我见他兴致勃勃,一派天真,全无半点异常。李杨青却不由多望了他几眼,在这段“记忆”之中,我甚至能感到他一瞬间的迷惑。我无法形容这种诡异的感觉,就像一件精心编织的华服上,忽然冒出了一截线头似的。 青霄真人皱了皱眉,显然这法子并不如他之意,只沉沉道:“江家有……” 忽听李杨青开口道:“师父。” 此时阵法已全盘启动,那“黑蛇”也已以口衔尾,阴影如波,不断向外扩散开去。棋盘真人正全神贯注倾听青霄真人说话,忽然被他打断,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戾色,但旋即如换了个人一般,又露出如孩童般的神情,问道:“啊?” 李杨青双目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一贯严肃板正的声音竟有些发颤:“……那一天,……孟还天现身丹霞山庄那一天,你不在青霄门,说是……去镇上了。不知当日的皮影戏班子,演的是哪一出戏?” 棋盘真人额角青筋重重一跳,忽然整个人都蜷缩起来。随着他一点一点抬起身,但见浓黑蛇影之下,他一向亲切诙谐的面孔已变得无比扭曲,喀喀一笑,用一种黏腻邪恶的声音说道:“……演的是汉朝李夫人借尸还魂,结果变成了妖怪,把一群装神弄鬼的臭道士统统吃掉啦。” 只听喀然一声,阵眼凹陷,那阵法霎时逆转,蛇影回缩,黑光反噬,使得阵中人人灵脉大乱,呕血满襟。但见阵中“棋盘真人”的躯体斗然拉长、裂开,从体腔中伸出无数巨大肉瓣,出手如电,将青霄真人手中的无心剑打飞。其他人惊叫声中,已被肉瓣牢牢裹入,再也动弹不得。李杨青只痛叫了一声“师父……!”一条脏腥的肉瓣就地扫来,如有千斤之重,将他全身打得寸寸断折,如破布袋一般横飞出去…… 眼前画面一黑,已到尽头。我睁开眼来,与李杨青浑浊愣直的目光相对,只觉万千伤心一并涌来,抱着他软塌塌的身体痛哭失声。 李杨青受了我许多灵息眼泪,眼中忽现出一线清明,死死抓住我后背,吃力道:“我……师……释迦寺……被魔种寄……生,他……已不是……我……我师父了。我师父……很好……很好……他不会……不会骗人……” 我泪如雨下,哽咽道:“嗯,你师父……是世上最好的师父。” 李杨青呆滞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慰之色,旋即全身痉挛数下,元灵毁散,就此气绝身亡。 只听洞穴中一声巨响,那柔润玉像已从中裂为两半,几具破败躯体从孔隙中跌落,正是阵中那四名青城山长老,此时均已遇难。我怀抱李杨青渐渐冷去的尸体,耳中只听见蒋陵光惶急地叫道:“……道尊呢,道尊呢?……” 叶霜河向来养尊处优,此时却也风仪大失,连云白锦袍也脏污了好几处,颤声道:“棋盘真人被孟还天……寄生夺舍了。他将道尊诱入无尽宿生阵中……他……” 忽听一声极轻的呵笑声,如同一条腐烂的舌头舔进耳孔深处一般。只见碎石纷纷崩塌,一个光彩流溢的琉璃洞穴霎时已化为废墟。在三清观前百余修士众目睽睽之下,洞口那面平滑如镜的石壁一阵动荡,镜中影像宛然,显出一条血红扭曲的裂缝来。无数肉瓣正从那裂缝中层层叠叠涌出,在雪色与残阳之间,那幅图景简直如同世上最恐怖的鬼画一般。 蒋陵光切齿道:“——孟还天!” 孟还天从一堆细碎血肉中“抬”起头来,那张脸红润矍铄,带着几分狡黠顽皮之意,赫然正是棋盘真人的面孔。 只见他须发摇动,俏皮地笑了笑,发出的声音也活泼泼地:“你们的道尊,在这里啦。” 我抬头望去,见青霄真人就在其中最肥大的那条肉瓣下,头顶被牢牢吸附在瓣口之上,整个人如同僵尸木偶,随他动作怪异摇摆,也不知是死是活。只听人群中骇声大作,连叶霜河都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蒋陵光向来不以战力见长,此时手中剑也在发颤,仍咬牙喝道:“……放下他!” 孟还天慢条斯理道:“别急,急什么?听说你们杀了我的空空儿,给本座的宏图大业,添了不少麻烦。为公平起见,不该偿还本座一点东西么?唉,何况这件东西,本来就是我的。青霄老儿,你说是不是呀?” 只见肉瓣一松,已将青霄真人抛到地下。孟还天伸出一只穿着青城山布鞋的脚,在他昏迷不醒的脸上碾了几下,那张与棋盘真人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极为残忍的笑容:“好教各位得知,那浮生千重变之下,压着本座一件至关紧要的东西。可惜这阵法要集齐四象大乘之力才能打开,我来算算:萧昭一个,江鹤行一个,叶青霄虽然只剩半条命在,好歹也是一代道尊,总不至于那般不济,连阵法也催动不得。给他也算一个罢!咦,还差一个火灵体,到哪里去找呢?……” 他嘴里说话,表情也甚为紧张,两条花白眉毛也紧紧绞了起来。忽然之间,他噗地一声笑,拍手道:“差点忘了,火灵之体就是我呀!想不到这破破烂烂的臭老头儿,倒也有些本事,不枉本座寄生一场。到时咱们四个牛鼻子齐心合力,把本座的东西拿出来,再与本座合而为一,左手倒右手,妙哉,妙哉!十二月初七一早,本座在雁荡山静待各位光临。放心,别害怕,死不了多少人的。毕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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