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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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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叹了口气,道:“是了。我只道就此无事一身轻,可惜老天偏不许我自在,竟唤出符师弟这么一号了不起的人物,天涯海角,宇宙洪荒,一片片重新捉了回来,活脱脱又拼凑出一个新的我。从前我在异梦天女手中,便尝过这死而复生的滋味,实在很不如何。不想这第二世,愈发的不由自主,好不容易死了,一个替我夺舍,一个替我招魂,还有一个更是异想天开,竟要独闯前尘海,许愿将我带回来。我真到了他们面前,却没一个认出来的。”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周令如何得罪了你,惹得你下这么重一道禁令?”  叶疏墨瞳中一阵动荡,艰涩道:“……你……身亡后,师尊也……我接任宗主当日,周师弟前来观礼,忽然脸色煞白,软倒在地。当时人心未定,又恐是魔种作祟,遂令旁人远避,只余我独自与他相对。他原在地下呻吟呼痛,一抬头间,却已渐渐变作……你的样貌。我……一时心绪大乱,不能自控,大约说了些伤人之语。周师弟看不见自己模样,又在激怒之下,只是向我冷笑道:’口口声声你道侣你道侣,怎么不用命魂术去找他啊?哈,对啦,你跟江随云的婚约是假的,根本就没做过一天真夫妻。他临死之前,还叫我以后多照顾你,把你爱的梅花,你家剑侍的糖葫芦,多在身边备着些。他要是心中放不下你,又怎会把你托付给我?叶疏,醒醒吧,江随云不要你了。你想跟他做道侣,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了!……’”  我思及周令含泪发狠之状,惋惜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只是当时他已中了无尽宿生蛇之毒,禁与不禁,都难逃命运。”说着,向漱玉池旁那座玉像一示意,道:“我头一次来,你还说这是你道侣。关了他三百年,这两个字还是不肯让一让。”  叶疏收回受伤的手臂,望了我许久许久,忽道:“对不起。”  我失笑道:“怎么忽然赔起不是来?”见那玉像衣饰华美,翩然欲飞,绕过去看时,只见五官肌理更是雕刻得纤毫毕现,比我在镜子中看到的还要逼真。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愁容不展,郁郁不乐。尤其是一双眼睛,美则美矣,却卑卑怯怯,少有神采。看得久了,倒有些令人伤心似的。  我从未如此长久凝望过自己的容貌,一时感慨万端,问道:“我从前在你面前,总是这样一张脸么?怪不得白驹儿不喜欢我,我现在看了,也觉嫌厌得很。”  叶疏起身向我走来,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干涩道:“不是的。是你从前与我……我心中只有自己,从未令你有片刻欢喜。我见萧越他们……一心复活你,想来你与他们一起时,多少有过快乐的日子。只有我……”  他顿了顿,声音更嘶哑了些:“我在莲花镇时,见你与孩童笑语欢闹,总愿这一路走不到尽头。陪你去知梦岛那天,你问我怕不怕做噩梦。有一个世上最大的噩梦,我已做了三百年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见那玉像左袖中隐隐透出一抹鲜红,却是一枚坠子从腕上长长垂落下来,正是那“长相思”。一时心有所感,拿手轻轻一拨,道:“其实我都看到了。那天在雁荡山顶,我爆体身亡之后,神识尚未散尽,见你如捕风一般,四处追寻我身体残片。师尊他老人家虽然还在湖水之中生死未卜,你也没顾得上多看一眼。那时我就知道了,我在你心目中,终于比甚么师命、道心,都要紧得多。我心中宽慰,了无遗憾。你在这院中练剑时,我还常常化作风来看你,你可都知道么?”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艳丽面容,又微微一笑,道:“你说你从未令我欢喜,其实不是的。我爱上你,譬如乡下穷汉得了张藏宝图,白天夜里,贴肉放在怀中,想想都是美的,连吃饭干活都比从前有力气。又怎能说不欢喜?何况你这个人,本就是很好、很好的。我与你相识,从不曾懊悔过。”  叶疏颤声道:“嗯。我也是。”  但他的神情,简直像我在他面前又死了一次。我低下头,轻轻抚摸着他左手腕上的狰狞伤疤,道:“我并不恼你看我记忆,以后切莫这样自苦了。”  叶疏腕上长相思不断摇颤,竭力道:“好。”  我放开他的手,仰目向他望去,柔和道:“还有,不要再替我应劫了。下次,你就挡不住了。”  下了青霄门,我一路往东南行去,不过十余日,已到了秦淮河畔。只见烟光粉脂,商铺林立,放眼望去,老者慈爱,孩童欢悦,街头巷内,竟无一个衣衫褴褛之人,比当年更富庶了数倍。只是找了好几个车夫,都不知江家所在。犹记得当年他家院墙金碧辉煌,有良田万顷,又是淮扬知名的望族,本地人绝无不知之理。七弯八拐打听了好几天,才知江家少主掌权之后,将家中的田地、房屋、商铺、山林渔牧之场,大半分给了佃户、贫家,当年自是人人称颂,只是时日如流,如今也不大有人记得了。  我忆及江家兄妹出行时豪阔之态,心中一笑,想:“不愧是江家,家大业大,分了这许多出去,仍旧气派不减。”  一时车轻马疾,已到了一处旧山头上。当初江风吟一掷千金,将周围一百多里山林全部买下,如今也已尽数还了回去。正是清晨时分,四下静谧无声,惟有青烟袅袅,从茅檐青瓦中依依散去了。  我一步步前行,见山中生满密草,惟有中间一条道路光秃秃的,底下的石头也比别处光滑圆润。山道尽头,却是一座白玉陵园。历经多年风霜,玉色如油如脂,更显富丽。玉阶尽头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头白发垂落下来,愈发衬得身上灿烂耀目。  我距他二三丈,便远远驻足,不再向前。只见江风吟从墓前转过身来,目光从我脸上一瞥而过,声音却已变了:“……是你。”  我应道:“是我。”  江风吟眼角猛地一跳,许久才道:“多谢阁下当日警醒之恩。”  我向他一笑,道:“既如此,我倒有个不情之请。我有事求见薛夫人,不知少主可否帮忙通传一声?”  江风吟将我带到参同院一道陈旧的朱门前,却迟疑了一下,向我道:“我母亲不见外客多年。”  我坦然道:“我不是外客。”说着,上前一步,高声道:“弟子求见玄天女使——”  话音落处,只听一声轻响,院门应声而开。我独自步入院中,见屋舍中影影绰绰,似是坐得有人。一个女子声音从中传出,不知是心绪错乱,还是惊疑不定,连那一贯轻柔美丽的嗓音,也仿佛多了几分狠戾:“你是谁?”  我无声一笑,道:“尊使神通广大,岂有不知我是谁之理。或者……我应该叫您一声——母亲?”第一百零三章 他不怪你  屋中人的影子似忽然晃动了一下,隔着数重帘幕,犹觉她目光如冰刀一般,死死钉在我脸上:“——江随云?”  我坦然道:“是啊,我是江随云。母亲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取我性命。可惜我一出生就是个道体,纵然躯壳死了,元魂也消不去,自是不如周帝杀女那么方便。”说着,竟有些怅然若失,道:“……若是母亲当年那尸茧大法一举成功,我也不必受这许多人世磋磨。可惜天意如此,覆手为雨,那也是无可奈何之极了。”  薛夫人冷冷一笑,道:“什么天意?若不是萧昭那老匹夫一心要做皇帝,横插一脚,坏我好事,我又何必如此辛劳?”  我摇了摇头,道:“母亲自己贪嗔如是之深,反怪别人算计太多。萧掌门生就血脉之术,母亲与人施用这般邪法,又如何能够瞒得过他。只是青霄真人与冯谷主二位,本就是天下最厉害的人物。不知母亲许诺了什么好处,竟令他二人自愿受你驱驰?”  薛夫人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怎知有他二人的功劳?”  我道:“那也是事后推想罢了。母亲若不识得冯谷主,又怎会费尽心思,哄得江风吟将我送给他。看母亲对他如此信任,想来那阴毒无比的尸茧之法,便是这位以蛊毒起家的大谷主的手笔了。只是术法虽好,他自己却施展不出。没奈何,只得请青霄真人出手,封印我这身负九天玄阴之力的孽种。想不到他老人家一代道尊,竟也狠得下心,对小小幼童行此下作。想来他那月盈之体已初露端倪,此一时虽风光无两,眼见再难突破,心中一定苦得很了。母亲以玄阴之力相诱,他自然一口应允。怪不得我初入青霄门时,测出有些微弱的水灵息,原来是他留在我身上的。可惜这番动作实在太大,惊动了远在兰陵闭关的萧掌门。他既一心要做皇帝,面对我这送上门的珍奇,又焉有不动心之理。他手握那‘率土之滨’,对天下秘境了如指掌。是以不知梦灵界一开,便极力催促萧越将我带去,说不定临行前还耳提面命,叫萧越牵着我的手,二人一同历尽万难,互生情愫,待异梦天女为我解开尸茧之时,就是他萧氏一族一飞冲天之日。可惜我长得太丑,萧越看不上眼,白白坐失了良机。可见万事只可凭赖自己,总想寄托在别人身上,多半是不能如意的。”  我缓缓抬起头来,向屋中那绰约人影道:“正如母亲当年身负玄阴之力时,金娇玉贵,颐指气使,受尽万千宠爱。要不是所爱非人,又怎会如此无能,事事都要假手于人?”  只听一声厉响,我脚下的地面裂开一条一丈多宽的深缝,地火凭借风势,将我席卷其中。其焰之烈,竟将院中的青砖古树瞬间化为烟灰。与此同时,薛夫人阴冷的灵压也已压到我口鼻之间,嘲道:“你说谁无能啊?”  我身在水深火热之中,却只淡淡一笑:“江鹤行虽被你送上大乘之境,你却也差不到哪里去。一剑击穿他灵魄,其实不算太难。但要他一心一意待你,把家里明媒正娶的老婆休了,将你这见不得人的外室扶正,凭你这点微末道行,那却是万万不能。”  我话音未落,但听喀啦一声,眼前屋舍四分五裂,一股狂暴的灵息激涌而出。一名华服女子立于断壁残垣之间,浑身怨嫉之气劈面而来,几乎将我扇了个巴掌:“——你说什么?”  我满头长发猎猎向后狂舞,目光落在她脸上,喃喃道:“原来如此。我将这件事从头到尾,细细盘剥,始终有个最大的疑问在心头:母亲出身不俗,美貌绝伦,又是千载难逢的玄阴之体,按理说天下男人都该趋之若鹜,奉若珍宝。怎么区区一个江鹤行,竟这样高不可攀,母亲低三下四地跟了他这么久,连孩子都生了,却还是无名无分?……”  我向她酷肖江家兄妹的面容凝望良久,一晃眼间,竟似看到了自己的几分影子。只是浓烟烈火之中,这张本该温婉和善的面容,也仿佛皮相扭曲,极为可怖。  我摇了摇头,道:“原来你与江鹤行相识时,他就已经有妻子了。卷柏曾与我说,你从前在玫瑰园里作威作福,是一位温温柔柔的大姐把你劝走了。想来这位大姐,就是江鹤行的夫人,江家兄妹的生母,你的一生之恨,骨肉至亲。你身上这副躯壳,原本便是她的。那她……却到哪儿去了?”  薛夫人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死啦,化成了千万片亡魂,再也活不转了!你跟她儿子苟且乱伦之时,多半就有她的几张碎片儿,挂在房檐屋架、老树枝头,哭哭啼啼地看着呢。”  我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恶毒难言,道:“我看她对你很好啊,你为什么这样恨她?”  薛夫人冷笑道:“她对我很好?薛青珠这贱人,从小惯会作弄虚情假意。她若真心对我好,怎么不去自我了断,却非要赖在这里,霸占江鹤行不放?不错,她是比我生得早些,她与江鹤行合籍时,我还是娘肚子里的一团胎气。我薛家一门忠心耿耿跟随周帝多年,我母亲更是最受她老人家宠爱的女冠,这才在周帝驾崩之时,握住了这个世上最大的秘密。我从出生第一天起,便是玄阴之力至高无上的孕育者,凌驾天道的天选之人。她又算什么东西?我看中的男人,本来就该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都属于我。亏她一口一个小妹地叫着,假作贤惠大度,背地里却与江鹤行藕断丝连,好不要脸!呵,他总说我太过高高在上,与我在一起,不似世间夫妻。我为向他表明心迹,不惜用尽交合次数,生下了你这该死的小杂种,不但修为大损,还差点丢了性命。可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你一岁多时,我抱着你,欢欢喜喜地去找江鹤行,要他听你第一次开口叫父亲。结果上天有眼,竟让我听见他与薛青珠在屋中密议,说他如今已是大乘之境,我又已失去玄阴之体,从今往后,再也不用畏我、惧我,他们又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薛青珠还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我抬头一看,只见她手里抱着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连肚子都好大了。哈哈哈,这就是我的好姐姐、好姐夫!我找来冯雨师,什么法子都试了,只为尽快提升功力,好手刃这一对奸夫淫妇。最后我去杀她,江鹤行竟然还将她护在身后,说不出多么疼惜。可惜巫毒术法终究不是正道,最后虽一剑击穿他灵魄,却将自己肉身也燃尽了。没奈何,只得暂借这贱人的身体一用了。乖孩子,你说,我做得对不对啊?你要是被至亲至爱之人这样欺辱,你恨不恨啊?”  我望着她疯疯癫癫的模样,嘴角往上一勾,道:“母亲明知姐姐、姐夫相爱甚笃,却倚仗自己身负玄阴之力,威逼利诱,活生生拆散一对恩爱夫妻。你不怪自己抢了姐夫,反怪姐姐没有一死了之,为你让路。一旦不如愿,便拿起刀来,杀得干干净净。唉,母亲实在是天下第一自私之人。是了,江家兄妹又无玄阴之力护体,母亲为何手下留情,留下他二人性命?”  薛夫人哼道:“你道我没动手么?薛青珠这贱人,元神都碎了,却偏偏拘着我的手,不许我伤她一双儿女。萧昭也忽下拜帖,暗含警告,劝我莫要赶尽杀绝。呵,他也不是真心要主持这个公道,不过为那丫头天生火灵阴体,正合他家那狗屁焚天种魔阵使用罢了。这几笔账,我全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只要我拿回九天玄阴之力,这些碍眼的杂毛,一个也活不了。”  我了然道:“怪不得江风吟说,他们俩都是乳母带大的,从没见过父亲。想来事发之时,他不过两三岁,尚未记事。江雨晴年纪更小,还在襁褓之中。亏他们这么多年对你尽心侍奉,想不到这张温柔慈爱的画皮之下,藏的却是杀母仇人。”说到此处,竟觉一丝苦涩,道:“如此说来,我竟比他们有福分。我娘虽命薄早逝,对我却是真心疼爱。不知我身世来历,她可知晓一二?”  薛夫人不屑道:“一个最下等的乡下婆子,让她养便养了,还敢问什么首尾?主家让她养个猫儿狗儿,她也一样拌食喂水,好生相待。说起来,她病重将死之前,还跑到我这里,求我照顾你。明明与你没有半点血缘,也不知哪来的那许多泪水情深,真是笑死人了!”  我默然半晌,点一点头,道:“是啊。世上与我血缘最深的那个人,怀胎十月、诞育我的母亲,却一心只要我死。你尸茧大法不成,又生一条毒计。你假意与冯雨师合谋,许诺他将我腹中气团剖出。其实你早知此法不可行,之所以与江风吟那般言语,不过是为我彻底心灰意冷。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我一心求死之际,化作玄天女使现身,向我炫耀玄阴之力何等伟大。然而我一生苦痛,全因玄阴之力而起。你愈吹得天花乱坠,我心中对它愈加厌恨。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时,你高兴得都有点忘形了,是不是?可是母亲,我最后用长恨刺穿的,不是自己的道体,却是刚刚成形的玄阴之力。这件事情,不在你计算之中吧?”  薛夫人眼角狠狠一跳,咬牙切齿道:“江随云,你真他妈是个疯子。”忽而眉心一蹙,喝问道:“你当日在雁荡山形魂俱灭,谁将你复活的?”  她盛怒之下,院中诸物皆燃烧起来,地面也斗然深陷。我立足一株摇摇欲坠的枯树上,忽听身后江风吟惊异之极的声音响起:“……母亲,你说什……什么复活?”  我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道:“哥哥,她不是你母亲。”  江风吟瞳孔骤然张大,死死盯在我脸上。我从腰畔抽出雪羽玫瑰剑,向薛夫人只望了一眼,剑尖便已从她胸膛中穿过了。  薛夫人显然对此毫无准备,甚至低头诧异地看了看胸口的剑尖。只见她全身如发冷般颤抖,纤手挥处,一股铁锈色的灵息如枪如戟,海潮般向我激涌而来。而我保持出剑的姿势,任这灵涛从我立足之处一分为二,滔滔向两边流去。  江风吟颤声道:“你……你……”  我向薛夫人迎风片片脱落的皮肉看去,开口道:“其实江鹤行没有死。”  薛夫人已经破烂得不成模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决堤般的动摇之色:“——你……你骗……我明明……”  我看着自己握在剑柄上的手,缓缓道:“他身死之后,残魂化为江水,归于淮河地下一条古老支流。我与他相见,也是机缘巧合。他识得我身上玄阴之力,见我落难,还拼尽全力,帮了我一个大忙。对了,他还提到了你。”  我目光移到她脸上,只见一个透明的灵体正逐渐显露出来。虽沾满血肉不堪之物,仍是尘世中独一无二的绝色。  我望着这张与我极为相似的面孔,柔声道:“他说,他不怪你。”  薛夫人浑身剧烈一颤,两道干枯的泪水,从已经开始离散的一双美目中直淌了下来:“鹤郎说……不怪我,随云,你……也别怪我。我一直想要……重获玄阴之力,我要……春不老,花长红,我要反逆时日,倒转因果,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要他……永永远远……不认得姐姐,我要他从一开始……就只识得我薛青玉……”  我目送她最后一缕残魂化为白烟散去,如同一声遥远的叹息。只听身后一阵踉跄碰响,却是江风吟喜极如狂,跌跌撞撞向我奔来,连声道:“……我就知道他们是骗我的!阿云,阿云,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我……我好想你,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光天化日之下,一道与天地同高的巨大劫雷,从满天乌云中探出半身来,在我背后隐隐照亮。第一百零四章 一点也不像他  天雷之下,江风吟俊容惨白,喃喃道:“……那是什么?”  我仰头望去,见雷云滚滚,来势汹汹,比杀符冠英时更凶狠了千百倍。遂道:“那是我杀母的天劫。”  江风吟又是一怔,向薛夫人消亡之地看去,神色中竟有几分茫然。他一向是蜜罐中的大少爷,如今一旦得知生母遭人夺舍,父亲也早已遇难,凶手却是他一心一意叫了几百年的“母亲”,又不知要如何自处了。  但只一个瞬间,他注意力就回到了我身上,急道:“那怎么办?这东西落在身上,哪里还有命在?”忽而双眼一亮,一把攥住我手腕,道:“我带你走!”  我见惨淡电光隐约将天空分割成无数残片,如一只巨手覆压人间,纵然瞬移到海外仙山之上,也翻不过它的掌心。见他抓着我的手甚是用力,只淡淡道:“走不了啦。”  只听雷鸣如战鼓,震得四野一片隆隆回声。飓风狂雨几乎要将大地掀起,天光在极暗与极亮之间不断闪动,好似无知小儿在地窖中投入了一串炮仗相似。人在其下,渺小之极,当真连蝼蚁也不如。  江风吟一咬牙,挥剑出鞘,口中叫道:“阿云,你站到我身后来!”  我只觉他身上白色风息如鹏举,扶摇而上,在我头顶集聚为一道深达百余丈的漩涡,裂口极长,显然是要替我将劫雷纳入其中。他这三百年倒比叶疏精进得多,如今也已是大乘巅峰境界,有改天换日之能。但在这灭世天威之下,也不过野马尘埃而已。  我摇头一笑,道:“你挡不住的。”白袍一扬,已从他那暴风漩涡之中轻轻巧巧穿了过去,如一缕轻烟浮于穹苍之间。此刻我心中一无所有,万象皆空。神照之下,但见情流纵横交错,人间一切欢欣、苦恨,尽在其中。“我”如被丢弃在急流中的一颗石子般,既小且破,在惊涛拍打之下,立足不稳,连翻了几个跟头,眼看就要被带走。  刹那之间,我灵识一片灿烂光明,竟似从这旷世洪流之中,看到了几千年前九天玄女几乎相同的困境。只是令她止步不前的,却是时空之流、因果之流……她是天上地下,最狂勇孤傲的战神。但她最终还是败了,刀锋不能斩断流水……也在这瞬息之中,我心光大彻,抬起头来,直视雷云后那个巨大黑色的影子,一字一句道:“我有情时,受千般苦,生千般恨。人若生当如此,天以何故生人?天不生人,何以生万物?天不生万物,天道又何存?”  只听云中传来一声尖戾之极的啸叫,好似整个天地忽然从肺腑中发出一声震惧的长鸣。雷云沸涌,情意如流,从我身边一泻而下。我从中流缓缓下落,好似舟中宝剑沉江,任失主如何契刻,再也寻不着了。  我从高空落地之时,云霾多已散去,天色却并不明朗。微雨不尽,秋风带凉,几片黄叶从庭树枝头萧萧而下。无情道并无灵息之说,但我向被天劫之力反推在地的江风吟一步步走去时,诚然感到了自己身上辐射出的某种灰色虚无之意。它并不冰冷,也不哀伤,而是一种类于水与礁石的错迕。连江风吟这样天真明亮的人,在我面前也仿佛失尽了颜色。  我半蹲在他身前,在他额心轻轻一点,将万缕前尘送入他识海。江风吟脸颊上肌肉剧烈一颤,艰难地将眼瞳对准了我,吃力道:“原来……是这样。我……全没想到,你……你是我……我们是……”  我看他心神大乱,全然地语无伦次,遂接口道:“哥哥,那都不要紧了。”  江风吟嘴唇发白,如溺水般抢着道:“是、是了。不论如何,我对你的心意,都……绝无半分改变。这些年,我一直……一直在等你。他们说你……灰飞烟灭,我一点也不信。我的阿云是心里太难受了,一个人藏起来了,我的阿云不会死……对了阿云,你看这园子漂不漂亮?我都识得了,这是芍药,这是蔷薇,这是金桂……还有这些玫瑰,红红白白,三色、五色的,都是我花了好多年头,一朵朵培育出来的。你那些小小的朋友,回来了,又走了,红果子,紫小花儿,还有个说话颠三倒四的长胡子草。他们说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我都记下来了,你等一下,我、我找给你看看……”  我极淡地摇了摇头,轻声止道:“哥哥。”  江风吟原本在身上乱寻乱找,此时勾头弓背,动作极为滑稽,却如一块僵石般动弹不得。许久,许久,才如解冻般抬起头来。秋云之下,只见他面颊上已尽是泪痕。  我看着他白玉一样的面容,也没有别的言语,只静静与他相对。  只听他带着哭音道:“阿云,你活着回来,我……好开心,开心得不得了。可是……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哪怕打我、杀我,永永远远不理我,也比现在这样好得多。你这样看着我,我……我觉得我在你眼中,根本……不算个人。”  我不知如何向他描述,竟还思索了一下:“这是我的道。”  江风吟向来骄傲,失态也只短短一瞬,很快便双手抹了把脸,重重点了点头,发狠道:“好,我明白了。你人回来了,心却不见了。没关系,哥哥等得起。就算你飞升了,成了天上的神仙,从一千年、一万年中轻飘飘地飞过,天涯咫尺,我也要你多看我一眼!”  我到江淮时,才是初秋。沿海一路南下,人烟渐稀。及到台州附近,放眼望去,只见十室九空,许多破损渔船、渔网横陈浅滩,商市屋舍也早已朽败。又见一名老妇抱着一条血淋淋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几名乡绅模样的人却围在一处,怪她儿子不该私自下海打渔,如今命丧神教天威之下,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我陆陆续续打听了几日,才知孟还天当日强夺青霄真人灵力,身死之后,魔息化散,落入海中。魔宗四大护法之一屠仙鲸吞食为己用,竟也一举登上大乘之境,体躯暴涨十倍有余,多年来兴风作浪,为害一方。叶疏身为天下道宗之主,一度前往东海诛魔,却被萧越牵制。谢明台、白无霜等历次出手,均不能根除此患。江风吟亦有出战,只打得风急浪高,山呼海啸,沿岸村镇毁于一旦,死鱼死虾堆积数十里之长,腐臭味经年不散。此战虽令屠仙鲸一目受损,却反而助长其声势,使得苍炎魔教势力范围急剧扩张,这才有向千秋、尹灵心之流一举踏平蓬莱宫,劫掠“天之生我”之举。沿海居民畏于其威 ,竟多有供奉魔宗首脑的。  我一路走去,见得不少泥塑金身。傍晚到雁荡山芙蓉峰下,只见海潮之中,矗立着一座高耸的雕像。从背后看去,黑袍锦带,浑身赤焰,恍然便是萧越的模样。他从前在道宗时,虽也身居高位,但一贯藏锋敛芒,气质温文尔雅,如春风过眼。如今失心叛道,号令群魔,君子之姿荡然无存,那视万物为刍狗的疯态,倒与当年孟还天有几分相似。  我心中摇了摇头,心想:“一点也不像他。”随手一拂,将十丈有余的雕像直直推入海中。  但听一声水波拍响,浪花四溅,一层层沾满污黑泡沫的海水不断向后推去,如深宫中的门子一道道传报兵变的消息。最后一道浪头澎湃处,只见远处风起云涌,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海面上缓缓浮起,如同一座浑厚的小岛。四边海浪不住尖啸狂涌,我脚下水位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从脚背直到大腿,又淹没至后腰,将我才以一枚鱼骨束起的黑发尽数冲散,在海沫中飘荡不止。  那“小岛”愈升愈高,极宽且厚,几乎已经不像山峰拔地而起,而是海平线被人活生生拔高了一条弧线,令天空都退让了一大片。海浪高耸,如一堵横亘千里的雪白高墙,以摧枯拉朽之势,向雁荡山下的我覆压而来。  我双目微阖,但见潮汐在海域中张合、交行,如天上月一呼一吸。海上风,海底沙,从万丈地动,到一只蚌壳细心裹紧一枚珍珠,尽在我心流之中。  我向眼前的庞然大物望了一眼,提起脚来,一步踏平海波,开口道:“叫萧越出来。”  屠仙鲸一只独眼惊惧地瞪大,连庞大丑陋的身躯也颤抖起来,好似一片浑浊的天幕动荡了好几下。只见它密布着死蚌、藤壶、白骨的躯体缓缓向海底沉去,一道惨绿咸腥的水柱从它头顶喷溅而出,无数怨灵混缠其中,惨叫号哭,海面一片凄凄之声。  我举目遥望,见海天相接处一道魔影在浓雾中渐渐成形,正是萧越。他极嫌恶地向我瞥了一眼,只顷息之间,手中诛邪已抵向我咽喉,身后赤焰千里,将海水映得通红:“又是你这自作聪明的婊子。怎么,姓叶的操得你不够,又想起本座床上的温存了?”  我平静道:“不是的。我身上媚骨早已认主,你当日强行上我,令我痛不欲生。我今日来,是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萧越不屑一笑,身上煞意更重:“我与你这贱人无话可说。”与我四目相对,忽然面色一变,道:“……你看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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