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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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是上世纪初的医院。周围的陈设有些老旧。护士们穿着两层黑白相间的长裙,披着洁白的头巾,在走廊上来来往往,俯身查看病人的状况。 走廊上挤满了病患,病人们哼哼唧唧的痛痒声盈满了这个狭小的走廊。 有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了。他身边围着一群年轻人。他们接过他脱下来的、沾血的胶质手套。护士递上了诊疗本,医生开始撰写手术记录了。他身边的年轻学徒们更是像是一群挤挤挨挨的鸭子般,把头探了过去。 司青玄盯着那群人看了半天,没能认出哪个是桑切兹·巴戈特。 等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把手术记录给写完之后,抬起头往病人堆里瞟了一眼,忽然有些惊讶地开口喊道:“桑切兹·巴戈特?” 一个瘦削的、眼窝深邃的男人抬起头来——于是司青玄终于找到了这出戏的“主角”——桑切兹·巴戈特。 他和医生的年纪差不多,只是衣着没有医生以及他身边的年轻人们那样体面,颜色灰暗且打了补丁。桑切兹·巴戈特虽然长相不丑,但满脸的倦容,使他显得更窘迫、更老态。他身边还睡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她的上半身包裹在一条大大的枣红色披巾里,正靠在桑切兹·巴戈特身上浅眠着。 “……好久不见,希尔。”桑切兹·巴戈特干巴巴地回复道,神色有些躲闪。 “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桑切兹。”名为希尔的金发医生感叹道,“你怎么来这所医院了——是生病了吗?” 桑切兹·巴戈特的眼神落在了身边的女人身上:“我来陪西南娜看病。” 医生看见了女人隆起的小腹,说道:“哦,那真是恭喜你和尊夫人了。你准备好做爸爸了吗?” “不是孩子。是……肿瘤。”桑切兹·巴戈特的神情愈加地愁云惨淡,“别的医院没有医生肯医治她。我们也只是来这里碰碰运气。虽然这里的诊疗费是最贵的——但这里的设备最齐全。” 医生沉默了片刻,回答:“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说,你做了明智的选择。”说着,他从护士那里抽了一只钢笔和一张纸过来,伏在摆满了药物和器械的镀镍架上写了个便签,递给桑切兹·巴戈特:“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托马斯医生。这位医生以高超的手术水准和渊博的学识著称。最重要的是,他愿意接手那些其他医生都避而远之的疑难杂症……而且,他是个慈悲的人,经常只收稀薄的诊金,专门为穷苦人们做手术。” 金发医生可以说是方方面面都为桑切兹·巴戈特考虑到了。只是他在说“穷苦人”这几个字的时候,桑切兹·巴戈特不免还是露出了被刺痛的表情。 桑切兹接过了便签,轻声道谢,然后唤醒自己的妻子,朝二楼走去。 被簇拥的金发医生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 “他是谁,希尔医生?”某个学徒问道。 “我曾的同窗,拥有我所知的同龄人中最好的缝合技巧。”希尔医生感慨地说道,“但他现在是个受雇于马戏团的兽医——好了,这就是我只从中产或者富农阶层中挑选学生的原因。让一个贫苦家庭出身的年轻人进入医科大学,又让他中途辍学,世上没有比这更糟心的事了。” 接着,周围的景象全都暗了下来。 画面重新亮起,却是在深夜的办公室里。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玻璃窗,模糊了窗外摇曳的树影。 “……西南娜死了,我很抱歉。”医生希尔有些无奈地对面前的昔日同窗说道,“但你也曾经……系统学习过怎样当一个医生。你也知道,医生并不是上帝,我们并不能把每个病患从死神手上抢回来。” “你以为我还会听信你们的鬼话!”桑切兹·巴戈特的眼下有浓浓的青黑,他看起来比从前更憔悴,暴怒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我知道西南娜的病情怎么样,她不是非死不可!而是你们——你们拿走了她的一个肾,她是虚弱而死的!” “你冷静一下!”希尔高声喊道,“我们要她的肾有什么用?烹着吃吗?桑切兹,说到底你只是个二流的兽医——如果在你第一次发疯的时候就喊来警卫把你赶出去,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踏进我的办公室吗?” “是你帮西南娜做的手术吗?”桑切兹·巴戈特逼问他,“你亲眼见过手术过程吗?你什么都没有看见过。而我……我亲手剖开过西南娜的尸体!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希尔愣住了。 “上帝啊。”他不可思议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桑切兹·巴戈特,你是疯了吗?” “大概是因为,我没和那位托马斯医生说过我和你曾经是同窗的事。”桑切兹·巴戈特露出一个惨白的、扭曲的微笑,“于是他们就认为我与普通的农夫毫无差别了,所以才会对西南娜下手——” “你说托马斯摘走了西南娜的肾?”希尔医生头疼欲裂,“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 忽然,他恍惚想到了什么,说:“托马斯医生这半年来确实经常出门,去为其他城镇的达官显贵看病……” 希尔医生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 “这件事,我会替你调查。”最后,他决定道,“我和院长很熟悉——如果托马斯医生真的做出了这种违背医德的事,我保证会第一时间上报院长。” 希尔医生的侧脸,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正气凛然。他明显是受到过良好教育的绅士,对“窃取器官”这种绝对违法的事是深恶痛绝的。 何况,作案者很有可能是他的同事。 虽然,希尔医生也对桑切兹·巴戈特抱有怀疑,觉得他恐怕是由于爱妻身亡伤心过度、以及由于某种隐秘的不甘而失去了理智。 希尔医生自以为把这种怀疑隐藏的很好——却不知道每当他游移的眼神在桑切兹的脸上徘徊一次,桑切兹就会捏紧拳头,眼中的阴郁再添一分。 司青玄站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把这俩人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 最后,桑切兹往前走了一步,仿佛还想再说什么话—— 办公室的灯忽然暗了下来。 等周围的景物再次亮起,司青玄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空旷的草地上。雨还在下,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们都撑着伞聚在了一起。 工人们正缓缓地把一个棺材埋入地下,牧师站在一旁疯狂念着祷告词。人们神情哀戚地注视着棺材入土、墓碑新立,而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正是“约翰·希尔”。 司青玄:“……” 司青玄:“有点突然。” 系统哈哈了两声,解释道:【正常,毕竟这是桑切兹的生前回忆嘛,肯定乱糟糟的,不会像一部电影一样拥有合理又紧凑的转场。咱们能看懂就不错啦。】 “所以,希尔去探究和托马斯医生有关的事情了。”司青玄说道,“然后他死了。” 希尔医生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他出身富裕,从著名的医科大学毕业,在这家医院里名望很高。 如果,希尔的死亡不是意外,那对方能轻易地出手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见对方势力的强大。 桑切兹也见证了这场葬礼。 他穿着一身丝毫不起眼的衣服——虽然在来给希尔医生吊唁的人群里,即使是这种平平无奇的衣服,对于桑切兹来说也是一种不小的负担——但他还是将自己成功隐藏在了人群里。 司青玄看到,他的脸上或许有些哀戚,但更多的是麻木。 而他的眼底深处,却燃烧着疯狂的光芒。 希尔的葬礼结束后,他回到马戏团里——桑切兹·巴戈特和他的妻子也是在马戏团中结识,趁着马戏团在镇上巡演的机会去医院里看了病。 马戏团不能在某一个城镇里停留太久。于是,理所当然的,桑切兹被解雇了。他选择留在这个城镇。 他离开马戏团前,带走了员工们的几套表演服。那些衣服的风格略显浮夸,但胜在材质不错。 桑切兹·巴戈特挑挑拣拣,为自己装扮了一身合适的行头,然后倾尽他和妻子所有的存款,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略有积蓄的旅行者形象。 在某个黄昏的酒吧里,他“无意间”结识了托马斯医生身边的护士,琼。 他谨慎地、礼貌地请这位年轻女士喝了几天的酒。一星期后,他就能熟悉地从她口中套出托马斯医生的具体行程了。 “托马斯医生真的越来越神经质了。”琼在某次聊天里醉醺醺地说道,“今天不过是有学徒用了从希尔医生那里学来的缝合手法,他就大发雷霆,把那个学徒赶出了手术室,甚至差点把病人从病床上掀下去……哦,天哪,这真是场噩梦。” 桑切兹·巴戈特微微沉默了片刻。 “嗝,亲爱的,你怎么了?”醉眼朦胧的琼把手伸了出来,摸了摸桑切兹的脸颊,“是我一直在说些医院里的那些事情,你感到无聊了吗?” “不。”桑切兹·巴戈特说道,“相反,你所谓的‘无趣日常’,我听来也非常有嚼头。因为我想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事。” 琼咯咯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知道了完整的我,我保证——”琼忽然说道,“你会被吓跑的。” “不。”桑切兹吻了吻琼的鬓角,“我绝不会。” 于是,过了两个月后,桑切兹加入了托马斯医生的团队,主要负责开车和搬运货物。他和托马斯医生虽然存在雇佣关系,但不走明路,他也不与托马斯接触,只通过中间人琼来沟通。 桑切兹帮他们运送了一些药物、器械、生活用品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直到某天,琼为他带来了一个神秘的箱子,嘱咐他一定要在明天前送到邻镇某个地方议员的府上。 “托马斯医生也会去。但这东西要跟他分开走。”说这话时,琼的神情前所未有的紧绷,看起来和在酒吧的她完全是两个人,“听着,亲爱的,你一定要把车开稳,路上不能有任何颠簸。然后在托马斯医生到达那座府邸之前,拿着箱子站在门前等待他——如果你做得好,托马斯医生就会正式雇佣你。佣金高到我们无法想象。如果你能成功得到这份薪水,咱们俩的收入加起来,就能负担起一所新房子了。” 琼看起来对她想象中的美好生活异常狂热,但她眼角眉梢里却透着莫名的不安。 当晚,桑切兹·巴戈特收到了托马斯医生叫他寄送的箱子。 他打开箱子一看。 里面躺着的,是颗新鲜的心脏。 桑切兹·巴戈特一直对托马斯医生走私器官的目的抱有怀疑。 他曾听说,邻镇的那个议员上了年纪且患有心脏病——而现在,托马斯医生却要送一颗心脏到人家府上。 托马斯医生一直以来在做些什么,简直昭然若揭。 器官移植手术。桑切兹并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手术,医学界内不是没有人尝试,但成功者寥寥。 但托马斯医生却频繁地做着这些手术——一会儿是肾,一会儿是心脏,实在令人惊骇。 桑切兹看着那枚被封存在液体罐中的深红色心脏,一边想象着,它在人的身体里跳动的模样。 他又想起,自己也曾焦灼万分地、彻夜聆听着西南娜的心跳声。 西南娜的手术结束后,他本以为西南娜能一天天得好起来。但她却一天比一天虚弱,手足消瘦地像是一层枯皱的皮肤包裹着几根木柴;最后,西南娜甚至都没有力气再向他露出一个微笑,她的心跳声就永远消弭在了混沌的长眠中。 三分钟后,桑切兹·巴戈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把那颗心脏装进了另一个罐子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埋了起来。然后驱车赶往农场,跟农夫买了颗无比新鲜的猪心,稍作处理之后,泡进了液体缸里。 他把猪心交到了托马斯医生的手上。 托马斯医生是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人,样貌普普通通,只是凌乱细长的眉毛显得他有些高傲、刻薄。 将那个箱子递给托马斯医生的时候,托马斯医生只是低头草草地扫了他一眼,接过装着心脏的箱子,问道:“你打开过这个箱子吗?” “没有。”桑切兹一板一眼地回复道,“琼嘱咐我不能擅自打开。” “哼……看来琼是真的很喜欢你。”托马斯医生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很好,你也没有让她失望。” “下次——下次,我就会让你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了。” 托马斯医生留下这么一句话,随后进入了议员的府邸。 而桑切兹·巴戈特没有资格踏进这座府邸。他只能在门外等待。他一边感受着心火的煎熬,一边期待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直到午夜,议员家的墙院内忽然嘈杂了起来。许多灯火在倏忽间亮起,又有几盏在倏忽间熄灭。先是几声响彻黑夜的惨叫,随后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倒腾,最后是几声枪响—— 很久以后,所有的声音都在黑夜里沉寂了下去。 桑切兹·巴戈特等待了片刻,推开议员府的大门,往那栋房子里走去。沿途他发现了几个倒在地上的仆人。他们满身鲜血,身上还带着几个血淋淋的咬痕。 他捡起一具尸体手边的枪,上了膛,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 桑切兹搜寻了整个花园,最终在一丛桑树林里见到了一具衣着华贵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尸体,以及奄奄一息的托马斯医生。 托马斯医生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手术刀,腰腹处鲜血淋漓。他不断咒骂着一切,包括上帝、议员、手术,在看见桑切兹后,咒骂的范围又扩大到了他和琼身上。 “混蛋……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快扶我离开这里!”托马斯医生喘着粗气,“妈的,妈的——这下全毁了。” 桑切兹注意到他的手术刀上还沾着血。而他们身边那具尸体的喉间也有道明显的豁口。 “您杀了议员先生?”桑切兹·巴戈特装作慌乱地问道。 “什么议员先生?他是野兽,是怪物!是他咬死了花园里的那些人。”托马斯医生叫骂道,“不可能是我的手术出了问题,一定是其他地方出错了……” 托马斯医生忽然脸色阴沉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桑切兹:“你真的没有看过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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